自天而降的花瓶

一

黎丛的不幸是从谷雨那天开始的。那天黎丛忙了一上午，坐下来喘息的时候，把办公桌上的台历又翻了一页，在“谷雨”上重重地画了一杆。这是黎丛自当秘书以来就养成的习惯，每天要做的事他都在台历上清楚地记录着。但是这天还有一件大事，中午之前务必把报告送给领导去圈阅。其实，报告黎丛早就准备好了，但他不忙，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送，什么时候不该送，他能够把握好一个火候，不然，三年的秘书、两年的副主任不是白当了？这时黎丛看了看表，见离午休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他拿起报告又翻了翻，确认再没一点差错后，这才站起，抿口茶，很是自信地朝领导的办公室走去。

一早就下了一场透雨，正应了一年一度的节气——清明要明，谷雨要淋。在黎丛的印象中，大凡应了节气的年景都会风调雨顺。依此类推，这一年也将是他风调雨顺的一年。他坐在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已经有两年，也应该挪挪屁股了，正好又轮上了换届，转个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所以这段时间黎丛干什么都很卖力，领导看在眼里，同志们也看在眼里，不用怀疑谁会去打小报告，因为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而且，还有小道消息说，组织部门已经拟定了方案，他是某大局的唯一人选。其实他知道，那方案完全是按领导的意图草拟出来的，组织部门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当初他就是从组织部调出来的。这几年他历练得更加炉火纯青，早已有了把握一个大局的心理准备。

要不是办公室搬迁，黎丛也不必冒雨给领导去送报告。那时候雨缠绵地下了半天，开始渐渐地小了，黎丛出了门后，望了望天，见雨不大，就没有带伞。但路面是湿滑的，黎丛就多绕了几步路。正好大院里在搞绿化，从政府大门一直到球场、院落，都将彻彻底底地改造一遍，甚至连宿舍的楼顶也要绿化，放置盆景，栽植藤萝，所以家家户户都在自扫门前雪，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的世纪。黎丛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一号楼走向二号楼的。想不到的是，正当黎丛从家属区宿舍楼前经过时，一只花瓶自天而降，先是砸在红楼前的一棵玉兰树上，翻了几个筋斗，接着又落在了他头顶。黎丛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头一歪，直挺挺的倒下地了。

黎丛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他记不清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依稀记得有人哭过，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而他第一眼望见的是妻子巧云，巧云一脸悲戚，一脸憔悴，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没有合一下眼皮，连眼窝子都深陷了下去，就像戴过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但黎丛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已失去几分姿色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但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巧云说的。巧云说，天啦！你可算醒过来了！黎丛于是茫然地问，我是怎么了？巧云含着泪花说，你被花瓶砸了！黎丛就不再问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花瓶砸的？他似乎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于是一连几天，黎丛所见到的除医生、护士之外，大多是来看望他的人，那些人他大都记不起是谁了。但黎丛从大家零星的话语中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过去——那个未曾被花瓶砸伤过的黎丛，过去还是很风光的，不仅在领导身边工作，据说还有着很好的前程，而这花瓶事件纯粹是飞来的横祸！这且不说，就是对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女儿，那时黎丛似乎也记不起来了。一时间大家都以为黎丛丧失了记忆。最后，黎丛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那个被花瓶砸伤的黎丛，已经做过一次颅脑手术，头盖骨也被揭开过。黎丛简直不敢去想象。因此接下来的几天，黎丛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于是越发地烦恼、焦躁，见人就骂：你个杂种！老子又不认识你！你也来看什么把戏？

来医院看黎丛的人之后就少了，黎丛反倒安静了些。一安静下来，黎丛的病情就渐渐地好转，记忆也在渐渐地恢复。一个月后，黎丛就知道自己是谁了；又一个月后，黎丛康复出院了。但是单位领导怕黎丛的病情再度复发——反复，就让黎丛在家休息，黎丛在家也就休息了大半年时间，待医生证明确实无碍后，黎丛又才上班。可是一上班，黎丛总觉得大家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虽然他依旧是县委办副主任，但不再是文字把关的副主任了，领导那里也不用他去汇报了。更令黎丛难以释怀的是，到手的局长位子也被别人占了，他心里就恨恨的，总觉得大家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自己就因为此。但跟黎丛跟得最紧的李小川告诉黎丛说，还在他住院的时候，一把手也曾去看望过他的，可他连一把手也劈头盖脑地骂了！黎丛这才恍然大悟，之后见了大家就再也没有先前弥勒佛般的笑容了。

二

有了心事之后，黎丛便想起了那只砸在自己头顶的花瓶。那是一年后的又一个谷雨，黎丛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又来到红楼前那棵玉兰树下。黎丛从红楼一直望下来，一个窗户一个阳台的望下来，一直望到玉兰树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只花瓶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玉兰树上，又正好砸在自己头上。这简直就是天意！因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又正好是他从玉兰树下经过，不快一分也不慢一秒，分秒不差，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黎丛有点儿宿命。他觉得自己先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因为这一年多来，他不仅没有挪屁股，还调换了工作，由原来的副主任变成了副主任科员，由分管文字的领导变成了分管收发的工作人员。而领导安排他的理由是，从他的身体状况着想，也从工作的大局着想，他不再适合先前的工作——如果万一你的脑壳再想出什么毛病来了，成了疯子一辈子不是完了吗？领导也是一番好意！一开始黎丛也想得开，他工作轻松了，工资、补助等福利一样不少，很多人还羡慕他呢。可如今接替他分管文字工作的副主任是刘寿，黎丛就有几分生气了，因为刘寿不是一般的人，是他七、八年的高中、大学同学，他得便宜了还卖乖！而且刘寿跟他一同进的县委办，一直是他的手下，一直对他恭恭敬敬的，每次见了他，无论当着大家的面还是他一个人的面，都恭恭敬敬地叫他黎主任，从不叫老同学或者黎丛，可自从刘寿当了副主任后，就开始直呼其名叫他黎丛了！人走茶凉啊！他又怎能不生气呢？所以黎丛选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来到红楼前的玉兰树下，是有点怀旧意味的。但事过境迁，他再也找不到那只花瓶的碎片了，那碎片可是切入了他的记忆深处的。

黎丛心里的不平其实远不止此。据说不把他调开，让他留在原地一直分管收发的馊主意是刘寿出的。表面上看，是老同学在关心他，在为他的身体着想，实际上是刘寿想找个参照物，好有个对比！其实这话不是黎丛自己悟出来的，是他的妻子巧云说出来的！当初刘寿老婆和他老婆一起吃饭的时候，刘寿老婆总是对刘寿说，你看看人家黎丛，混得几多好？！刘寿很没面子，所以在黎丛面前，他先前就总是显得要矮一节！因此经巧云一说，黎丛心里就有谱了，又何不调换一下工作，老是仰人鼻息呢？于是黎丛就去医院请医生好好地检查一下，医生仔细地检查之后，说一切正常！黎丛就让医院开个证明，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后遗症。医院就开了。黎丛拿了证明出来自是一脸的灿烂，心想这下调换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调换成功，理由是他非常适合当前的工作，送送文件，夹夹报纸，接接，既不劳心，也不劳神！可黎丛却不甘心，就想去问问领导，刚到办公室一牢骚，李小川就把他拉到了一边，说你不用去了，领导了解过情况，认为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彻底！黎丛就骂，放他娘的瘟狗屁！医生都给了证明了的，这难道还会有假？！李小川说，现在什么没有假？货能假，人能假，难道证明就不能假了？黎丛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让医生当面来证明！李小川啧啧一声，说不是我不信，是人家不相信！你就是请一百个医生来证明也没得一点卵用！别人说你的证明是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假的也是假的！你能证明什么呢？你还是别再劳神了！人言可畏！黎丛就哑然了，因为李小川说的是实情，恶人先告状，你就是再有理，只要你屁股上摸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了。黎丛却不信邪，一心想要调换个工作，于是又到地区、省里几家大医院去做了检查，弄了好几张证明回来，可是领导还是不相信，心想一个正常人哪里会这么折腾呢？这不是在钻牛角尖吗？试想你要是个正常人，那你又何必要医院证明你是个正常人？这话是刘寿说的，——刘寿不仅对领导这么说了，当着黎丛的面也是这么说的。所以黎丛就犯糊涂了，心想自己这是不是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呢?

从那以后，黎丛就不再找谁开证明了，他把调动的事就搁在了一边。一天，黎丛看了一则报道，表面上看是说县里迎来了工业第二次革命，实际上是说这两年全县的经济持续滑坡。黎丛琢磨来琢磨去，心想是不是全县的工作思路出了问题？就像搞女人一样，依旧没有搞到点子上？黎丛于是花了三个多月时间，做了个深入调查，写了一篇调查报告和一篇理论文章，先后在地区报刊杂志上发表了，接着又被权威刊物转载了，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的说黎丛依旧宝刀不老、雄风犹在！有的说黎丛超前思维很有思想。就连妻子巧云也认为黎丛东山再起的时机来到了。一天巧云就做了个安排，让刘寿两口子也一起来助助兴，因为大家已经好久没在一起相聚了，况且黎丛先前当副主任的时候，两家就经常相聚。那天刘寿两口子来了，举杯向黎丛祝贺，说他见地深刻，县里的总体思路的确有问题，这两年经济持续滑坡，落在了地区其他县市之后，吃了猪尾巴，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了。黎丛很是高兴，他觉得老同学还是老同学，能够理解自己，也就多喝了两杯，说书记、县长的位子谁不可以坐？只要坐上去了放屁都是香的！这自然是酒话，酒话自然是当不得真的，可这话被刘寿一复制出来，是酒话也就变成真话了。没过几天那话就传到了领导耳朵里，领导就开始纳闷了，心想黎丛是不是脑子真的有问题？一天，黎丛去上班，听说管组织的副书记要找他谈话，他高兴得快癫了，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哪知一进领导的办公室，见副书记木着脸，一脸卖牛肉的相，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难道我哪里又做错了？副书记轻咳一声说，黎丛啊，你能耐啊，你把整个班子这几年的工作都给全盘否定了，你还想一篙子打死一船人呢？哎，没想到一只花瓶竟把你砸成这样子了？！亏我在常务会上还保举过你，说你的文笔不错，堪当大用！可你怎么能说只要一坐上书记、县长的位子，放屁都是香的呢？黎丛脸一红，他立马辩解道，我没说啊！副书记鼻子一轰，说，你说没说你自己知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心隔墙有耳啊，同志！批评得意味深长。这时黎丛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就是那篇文章不应该署自己的名，而应该落领导的款！因为这个问题正反两面都可以说，——从正面可以说是在探索县域经济新的增长点，从反面也可以说是把整个班子的成绩全盘否定了！这就看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就像看庐山一个样，横看成岭侧成锋，远近高低各不同！可黎丛不想再说什么了，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因为谬误重复了一千遍也就变成了真理，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不说也罢！

挨了一通训之后，黎丛完全明白了，刘寿是叛徒！他不觉悲哀起来。因为一个人最卑劣的行径就是背叛！刘寿既然敢于背叛良心、友谊，那么他也就敢于背叛自己！这样的人又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所以黎丛不得不重新审视“朋友”这个概念。因为他发现世上最可敬的是朋友，最可怕的也是朋友！毕竟只有朋友才最知你的底细——根底，也只有朋友才是你的软肋！朋友就像一把刀——如果这把刀用在了刀刃上，那么这把刀就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如果这把刀在背后捅了你一下，那么这把刀就会置你于死地！这时候黎丛完全醒悟过来，毕竟朋友有诤友、挚友也有狗肉朋友！与其交那些狗肉朋友，还不如不交朋友！而他刘寿又是个什么东西呢，不就是卧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毒蛇吗？！可黎丛知道得已经太晚了。因为大家都认为以前那个黎丛，因为一只花瓶而彻底地被砸晕了头，作为黎丛的老同学刘寿当然最有发言权了。自此以后，黎丛也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每到开会的时候，主持人如果问大家还有什么话说，黎丛就会举手说两句。他说的头头是道，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自然黎丛说的都是实情，都是大实话，表面上看，听起来好听，实则潜台词意味深长。主持人就很尴尬，几乎下不得台来。而且黎丛每每发言的时候，大都是刘寿主持会议的时候。所以之后刘寿也学了个乖，一开完会就直接宣布：散会！

三

黎丛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以前黎丛和刘寿还在教书的时候，黎丛的口才远比刘寿的好，所以黎丛不两年就当上了校团委书记，而刘寿永远只是普通一兵。但是刘寿也有刘寿的长处，就是圆滑，善于交际，善于逢迎，善于攻关。可以说，黎丛改行是因为写得几笔，他是硬考到组织部去的；刘寿呢则是凭自己的关系，是硬调进县委办去的。所以两人各有各的长处。但自从黎丛发现刘寿是藏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毒蛇之后，他就不与刘寿交往了，两家在一起聚餐的机会也不再有。但黎丛一点也不惋惜。他想来想去也就想开了，心想人这一辈子啊，不就几十年光景么，怎么活不是活呀？于是黎丛就不再关心政治，倒是对一些花花草草、虫虫鸟鸟产生了兴趣。

共 109 6 字 页 转到页 【编者按】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混迹于官场的黎丛，文采飞扬，心思玲玲，前途无量。然而，那从天而降的花瓶，砸破了他的头，也砸碎了他似锦的前程。由于在受伤住院期间，模糊了记忆，憔悴了心情，得罪了领导……导致病愈后，以前的种种好事，都移了位，异了人。原来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同学，一下子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话语变了、姿态变了、良心也没了！一时间，那种心理的落差可想而知。在郁闷、闲散、颓废中，黎丛找准时机，用自己的才华解析了县里经济滑坡的原因，引起了轰动效应。可就在人人都以为他可以东山再起的时候，他的那个同学，被他视作朋友的人，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官场失意，继而造成夫妻失和，但他的心态却变得宁静，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尤其在看到他曾经可能担任的那个职务，连续几人出事，甚至还有一种塞翁失马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的那些同学要求聚会，如果不是再一次与之比较中的相形见拙，他也许还过着那种满足、平静的生活。然，那些“有头有脸”的同学，却如曾经砸在他头顶的花瓶，让他思维混沌，心思碎裂……也许，在复杂的社会中，就算你心里有一座桃花源，当浊气横行的时候，也难以倒找一个排污口。文章语言流畅、构思缜密，引人发思。佳作共赏！【：风飞沙】【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16:26:47 感谢黄老师对短篇小说的厚爱，祝文安笔祺！

2楼文友： 16: 4:06 一只花瓶就改变了一个前途似锦人的命运，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祸从天降吧。记得有人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也许，在黎丛和很多人心目中，觉得他曾经是那么的重要，仿佛离了他就是不行。可是，在他受伤后，他的职务轻而易举地换了人，甚至他欲任职的位置，也被以前的跟屁虫胜任。更悲哀的，他做丈夫的权利，也被那人所取代。一连串的打击，没把他打垮，反而改变了心境。可人的内心再强大，也是有极限的。那个结尾，让人看得心酸，也增加了文章的嚼头。

楼文友： 16: 6:57 这一篇文章与《鬼歌》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文笔老辣，内容精彩。期待黄老师更多的佳作，欢迎继续赐稿！

4楼文友： 15: 9:06 文章以天上掉下的花瓶为线索，写出了黎丛的官场升迁记。黎丛为人才华横溢，能言善辩，正是一展宏图之时，可是天上掉下了个花瓶，砸晕了黎丛，一时间，人情事故，世态炎凉也随花瓶一样，向他砸了过来。他经历了朋友反目，娇妻变脸，上司不再待见的一系列人生变故，竟然参透人生，心情归于平静。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喧闹的世界从来就不会给人一个疗伤的场所。一次同学聚会，又把他内心的伤疤一块一块的揭开，真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此文格调平淡，但主人公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暗含其中，以静写动，以平淡诉凄凉，此种人生滋味，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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