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棣爷散文外一篇

文章来源:吴江文学网  |  2019-11-13

一顶竹编的草帽,一个紫铜的烟斗。这是他随身的两样道具。那草帽早已失却了竹的本色,边沿缝着寸许宽的白粗布,白布汗渍斑驳,同样失却了本色。烟斗是锃亮的,他每点上一锅子烟,烟斗的光华便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草帽和烟斗,其实是我们那一带农村老汉的标配。但棣爷的草帽是竹编而非普通的麦秆草编,他的烟斗是紫铜材质而非普通的合金,这就让明眼人能够一下子把他给从人堆里挑出来,寻寻三问问四,说说五道道六。不过,刨开棣爷的老底好像并不容易。他人前不大言语,更不往人堆里凑合。作为生产队园子地里的一名菜把式,他不用等着队长敲钟集合派活计。清早披着星光下地,后晌追着太阳落山的脚印上工,这是属于菜把式的特权。用队长老信的话说,大田里的事是庄稼做主,园子里的事是菜苗当家,他这个队长,不过就是传达传达庄稼的意思。屁股大的园子,北瓜、茄子、黄瓜那点意思,棣爷门儿清,他再传达,纯属脱了裤子放屁白费事。只要整个伏天都有茄子、北瓜、豆角配捞面吃,那园子,谁也甭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信不光是队长,他还是一条街的土皇上。小时候偷鸡摸狗、扒瓜溜枣,大点儿投机倒把、卖假耗子药,最厉害的是打架不要命,炮仗筒子脾气一点就着。就这么个主儿,却在二十岁那年一夜之间洗心革面、重新成人。有人说,是棣爷把他绑到村外的枣树林子里暴揍过一顿。也有人说,是发大水的时候,老信逞能一趟一趟凫水抢上游过来的东西差点淹死,被棣爷救下一命。说归说,谁也没亲眼看见。平日里,棣爷和老信,桥归桥,路归路。一个恨不能把一条街上的话都让给别人说,一个恨不能把一条街上的话都紧着自己一个人来说。唯独这个园子,是老信划拨给棣爷的领地,老信愿意让棣爷在那块小小的领地为王、为奴,闲人莫入。这就不能不让人对棣爷和老信之间的关系,有种种的猜忌。

棣爷还有另外一块园子,靠着我家和他家之间的一面矮墙。园子归置为三四个丈余长的短畦。有的年头是三个,有的年头是四个。园子的位置也不固定,有时挨着南边的猪圈,有时挨着中间的桑树,有时则转移到最北头儿的枣树旁边。不管在哪儿立园,是三个或者四个短畦,反正,种的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旱烟叶子。旱烟,是棣爷那个紫铜烟斗的粮食。

伏天日头长,队里园子靠着早晚儿的工夫侍弄。青天白日,一晌一晌的,棣爷在他的烟园中劳动。他的草帽扔在畦头,剃得精光的头皮,直直地晒着日头,皮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蚯蚓令人作呕,蚯蚓吐出晶亮的水珠子,水珠子顺白头发茬一个赶一个往下淌,淌到白粗布褂子的领口。领口已经湿透,又跟溻了半截的后背连成一片。

那时,我经常逃晌觉。逃晌觉的念想之一,就是偷摘青枣。我家的枣树和棣爷家的枣树,一棵婆枣、一棵马牙枣,婆枣绵,马牙枣脆,它们生在矮墙两边,树枝子却在墙头以上相互交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正如我家姥姥和棣爷的大嫂,两个老寡妇姐妹,同病相怜,交往甚密。

有棣爷在烟园,我偷青枣的小阴谋几等于破产。棣爷褂子上浓烈的汗臭还能捏着鼻子忍受,他满脑袋的蚯蚓却着实恶心。我实在没见过如此丑陋、如此古怪的老头儿。

与棣爷的和解,也只凭着一兜儿青枣。棣爷说,小孩子的胃口吃了秤砣都能化成水,别说是小小的一颗枣儿。他就一句话,撂下,扭头,走人,住的西耳房门吱呀一关。我的两位姥姥,居然顷刻熄火,不光放了我去上学,连同五颗婆枣、五颗“马牙”。

棣爷的烟园里有一株旱烟开出了满头满身喇叭筒样的花朵,玫红色,像一群着胭脂红裙子的小美人。棣爷告诉我,它不是一棵旱烟,它是一棵夜香树。夜香树的种子,治癣,治疮。他还是日复一日照顾着每一棵旱烟,如同照顾他的孩子,他看起来并不偏心,无论对不开花的烟苗,还是对那棵好看无比的夜香树。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夜香树开花的时候,棣爷是开心的。有时烟园里没有什么活计,他搬个小凳,坐在烟畦旁,戴着草帽,叼着烟斗,看书。

棣爷家的小姨,管棣爷家的那位姥姥叫娘,管棣爷却是叫叔。小姨的爹呢?我姥姥说,小姨的爹在她娘怀着她的时候就死了,是肺病。棣爷的媳妇也早就死了,也是肺病。那小姨要管棣爷叫爹多好,我说。小孩子,别顺嘴胡咧咧,姥姥作状要打我屁股。棣爷只是你小姨家的房客。“房客,”你懂吗?

我不懂什么叫做房客。但我知道,棣爷住西耳房。明明小姨和她娘住着三间高大的正房,三间正房有一间终年空着,棣爷却始终住低半截的西耳房。耳房,应该是给驴住的,是给碾子、磨预备的,是用来放柴禾、农具的。只有吃饭的时候,小姨喊三遍,“叔,吃饭啦!”小姨的娘喊两遍,“她叔,饭要凉咧!”棣爷耳房的门方才吱呀一声开开,他在门口慢慢地提上鞋,把铜烟斗安置在小凳上,这才去正房的堂屋吃饭。

棣爷的生活颇热闹了一回。那会儿,我已经读初中,憋着劲儿考大学。东院姥姥家来了很多的亲戚,说是来自南方的某个省份,论亲缘,都是棣爷的子侄辈。他们来的目的,是接棣爷回家,所谓叶落归根。就算棣爷要把媳妇的骨殖一块儿起走,也不嫌麻烦,死得再早,也是一家人。一家人,祖宗永远都是认的。棣爷被说动了心,横下里却杀出老信。生产队分了地,老信早不当队长了,可他还是一街上的土皇帝。老信说来的那帮人没安什么好心,硬是把人家给赶出村子。棣爷不置可否,他说,人老了,哪块黄土不埋人。

千里寻亲事件之后,棣爷可真当了一回村里的人物。络还没时兴,但人肉搜索却在村里大行其道。话说当年,棣爷在北京是做买卖的,小姨的爹棠爷则在燕京大学念书。棠爷好吸烟,欠了棣爷铺子的钱,却跟棣爷成了朋友。棠爷把自己的远房妹子介绍给棣爷当媳妇,两家沾了亲带了故,欠账一笔勾销。城里闹兵荒,棣爷跟着棠爷来乡下躲着,棠爷却卧病不起。棠爷临终托孤,棣爷就再也没离开我们的村庄。话说当年,棣爷的买卖,那可是大得没边。买卖铺的车队,车粼粼马萧萧,从棣爷的老家到京城,来回不断趟儿。棣爷文武兼备,手眼通天。买卖突然关张,赔得挺狠,但攒下的银子一耳房都装不下。话说当年,小姨的娘,那是大家闺秀,柳眉星目,美若烟花。棣爷的媳妇,满头疥疮,一脸白癣……

棣爷还是在两个园子里忙乎。他和小姨一家共同的菜园,还有就是他在院子里开辟的烟园。他戒了烟,紫铜烟斗掌握在小姨手里。他是被戒了烟。东院姥姥的话,他不听,姥姥处处要听他的话,但小姨的话,他却句句入心。抽了一辈子烟,小姨说,别抽了,再抽,你也快得肺病了。他就真的不抽了,连烟斗交给了小姨。烟斗不再需要粮食,棣爷把三四畦的烟苗全培育成了夜香树。伏天,夜香树的花开成一片云霞。戒了烟的棣爷,在烟畦边不住声地咳嗽。他一咳,那胭脂红的喇叭花,就一朵一朵地被震落。

百穗儿

村里人粗拉,喜欢称自己没文化。但村里人办起大事儿来,却有板有眼,丝毫不肯含糊。大事其实也就那么几宗,婚丧嫁娶盖房子之外,再就是添丁进口、认干亲、拜把子、拜干姐儿。婚嫁盖房,自然都要看日子。生孩子日子没法挑,庆贺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头生子。吉日就是孩子出生的第十二天,这天,要过“十二晌”。晌,就是日子的意思,村里人管过日子叫“过晌儿”。

过十二晌,可繁可简,由孩子的奶奶、姥姥家事先商量好。“大闹”的话,要邀请双方的七姑八姨、亲戚朋友,规模达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中午备酒饭。若从简,只至近的亲戚派代表致贺就行,连饭也可省却。

不管繁简,蒸百穗儿是不能少的程序。百穗儿,就是揣了红枣的白面馒头。百穗儿,百岁,最好要蒸一百个。充任百穗儿的白面馒头,有大小两种,大的有一斤二两、一斤六两或一斤的,比随常的馒头大好几倍,小的就跟平日里吃的一样大。大百穗儿当然气派,蒸一百个,得十来个巧手女人折腾上一两天。有的人家,干脆在院子里盘大灶,烧劈柴。大百穗儿蒸好,单摆在笼屉上慢慢凉凉。那暄香微甜的麦味,随着乳白色蒸汽满天飞,一个村庄都聆香而醉。

蒸一百个大百穗儿,不是平常人家干得起的。但村里人会变通,可蒸五十大五十小,甚至只蒸五十个小的。一可当十,五十也能代表一百,正如十二可以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天、十二月、十二年,也代表极多、代表无穷。再不济,白面里搀兑细白棒子面,碱略微沏大些,蒸好再点硫磺熏一下,化妆后的百穗儿照样白得亮眼。

百穗儿跟一般白馒头最大的不同,不是搀兑棒子面与否,而是最后一道工序,点红。筷子头儿蘸上澥好的红颜料,在馒头顶部正中位置轻轻一点,那白白的馒头顿时生动起来,妩媚起来,欢腾起来。一屉一屉点了红的百穗儿铺排开去,也算得大场面了。小时候,我极喜欢看人家蒸百穗儿,尤其是看点红的那一刻,老觉得如此好看的百穗儿是会飞的,就像我梦中的仙女儿,飞着飞着就不见了。我怕那百穗儿飞,于是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直到大人抬着鸡腰子笸箩过来,不讲任何道理地把我撵到一边去。

赶上亲戚家大闹十二晌,我便拥有了跟百穗儿一样化妆的待遇。穿起簇新的衣服,额头上用蘸上澥好的红颜料点个鲜红的红点儿,由母亲领着,擓上一篮子百穗儿还有平时攒下的三二十个鸡蛋去赴宴。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梦中的仙女,跟我一样额头点了红点儿的仙女,或者是篮子里的百穗儿,跟我一样脑门正中点了红点的百穗儿。那路,也便于平日里走的路有了几许不同。那是我与仙女、与百穗儿一同走的路。那路上,我们都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都能飞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南北朝,更不知道寿阳公主还有她的落梅妆。但我真的是好喜欢眉间那个圆圆的、鲜妍的红点儿啊。到了亲戚家,我们篮子里的百穗儿跟其他贺喜的人带的百穗儿,都给倒进大大的鸡腰子笸箩中汇合,我也跟其他人带来的孩子汇合,我们都是额头上点了红点的孩子,好看的孩子。过十二晌的主角,那个浑身乳汁味道的小娃娃,额头也是点过红点儿的,穿了大红的斗篷,或者绣上鲤鱼跃龙门的红兜肚,简直跟画儿里的一样。

十二晌,真是作为一个村里人的大日子啊。从落草,到十二晌,满月,百天儿,周岁,十二岁,二十四岁、三十六岁、四十八岁、六十岁,直至百岁,美丽的大幕从眉间那个好看的落梅妆开启,一个节点一个节点,一个轮次一个轮次地走下去。每数到十二这个数字,不由停顿一下,内心里偷偷苍凉回望。或者,真正的村里人是无暇回望的。回望,只是我这个所谓文化人脆弱的自我娇惯。

村里人已经不怎么重视过十二晌了,他们跟城里人一样,给孩子过满月、过百天。百穗儿还在蒸,不是一家一户自个儿蒸,一切有馒头房代劳。柳庄馒头全县闻名,是靠百穗儿打的天下。我亲自去过馒头房,十几屉大馒头一齐出锅,还是老酵子沏碱、人工揉制、柴锅大灶的手艺,熟悉的麦香把眼泪熏出来,眼前朦胧一片,化好落梅妆的百穗儿们飞在当空,风箱奏乐,仙女歌唱。

一下子买了十二个大百穗儿,每个一斤二两。回城,冷冻在冰箱里。吃的时候拿出来,慢慢让它解冻,再上屉蒸过。麦香在我的城中飞,音乐起,仙女翩翔。

共 4266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在作者的笔下,棣爷是一个迷,棣爷的生活是一个迷,棣爷的人际关系更是一个迷。小时候,棣爷在“我”的眼里是一名菜园的菜把式,侍弄着一园的蔬菜与棣爷那个紫铜烟斗的食粮。棣爷长得虽然丑陋古怪,但藏在他骨子里的威严,却令“我”敬畏;再大点,棣爷在“我”的眼里,是一个传说,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传奇;成年后,棣爷在“我”的眼里,是一位平凡且心境渐入童心的老者,也是一位情博云天的痴汉。写愁不言愁,写情不言情是一位写作者的至高亮点,我们在读到棣爷平凡且传奇的一生时,聆听到的却是夜香树开花的声音,弥久留香。如果不看文章,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百穗儿,”为孩子“过晌儿”也是头一回听说。我们随着作者的描述,走进那个年代,走进为孩子“过晌儿”的习俗,去品尝百穗儿的味道。那样的味道是沾着烟火味的味道,是带着美好愿望的味道,是把乡味揉进了百穗儿的味道,与如今的孩子过满月、过百天的意境有着天壤之别。编者在这短短的数十行文字里,读出了一份美好,一份无奈和一份心痛。读这样的一篇散文,需静下心来慢慢领会其蕴含的深意,解读其给心灵带来的震撼,读后有意犹末尽,不忍释卷之感。力作,流年欣赏并。【:临风听雪】 【江山部·精品推荐160 0 000 】

1楼文友: -02 16:02:07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流年,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

祝写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楼文友: -0 10: 0:4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楼文友: -0 15: 6:17 再读宁雨姐令人印象深刻的好文,我来帮踩踩,留痕。

4楼文友: -0 15:56:29 认真拜读宁老师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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