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行走扎过心房的麻溪河散文

摘要：她的柔媚与仁厚，挤开了眼前苍茫无限的大海，仿佛天外嗖嗖飞来的一根根雪亮银针，狠狠扎在我往日轻忽的某个穴位上。穴位上溅起的乡愁，像一张突然飞撒而来的巨，将我牢牢罩住，动弹不得；又像麻溪河日夜缠绵的叮咚细流，汩汩滔滔喷涌不止，柔软我粗硬的心房。

那道温婉的清流，揣满天光云影，像古戏文好容易逃出深闺赴约的女子，轻提裙袂，婀娜身姿，躲躲闪闪穿山绕岭。到资水边上这片挤满土墙青瓦的张姓村落，心下陡然一宽，身子也便丰腴起来。

她水做的骨肉腻如凝脂，美目星月一般明亮清澈，羞赧中含情脉脉，缓缓顾盼山谷间平旷的两岸，欣然将闺中芳名“麻溪”留下，许与尚无称呼的村落冠名。而后，阳光下扭扭风情万种的腰身，皓齿微露，粲然一笑，裹挟庵堂山的桃红柳绿，或者两岸稻麦的金黄，从容扑进了祖父辈眼里粗犷豪迈的大河——资水怀抱。

麻溪是涓涓细流，婉约柔媚，却像一个富态仁慈的母亲，用乳汁慷慨喂养了麻溪村祖祖辈辈的乡亲。从庵堂山到烧火山、大株山，绵延起伏的山峦间，村里几代人像粗布上绣花一般雕出来的层层梯田，飞旋而上，耸入云端。每到炎炎夏日，后羿当年射杀的九个太阳似乎起死还魂，一齐涌出，一丘稻田口干舌燥，肌肤开裂。水稻迎着凌空而下的火焰，灰白了脸，皱着眉头，痛苦地扭曲身子，听着枞树间蝉声一遍一遍哀怨的嘶鸣，似乎闻到了自己焦糊的味道。

爷爷的心也像灶膛的柴火煎熬着，眼里溢满了赤红的忧郁。他匆匆戴上那顶大如团箕的斗笠，领着幼小的父亲，一人一担杉木做的笨重水桶，弯腰从麻溪河舀了水，踉踉跄跄奔波往返山上的稻田。水桶张开黑魆魆的嘴，摆出吞下一条麻溪河的姿势，却终究力不从心。爷爷和父亲上下一趟山梁，要洒下半桶沉甸甸的汗水。山路边耷拉着脑袋的狗尾巴草或丝茅草，偶尔沾染一两滴意外飞来，带着咸味的汗珠，忍不住舒畅地呻吟着，做出狼吞虎咽的模样。

水稻保住了，爷爷绛紫色的皮肤又黝黑了一层，钟磬般的笑声里，透着缓过气来的稻穗幽远的清香。父亲的个头却似乎撑高了一小截，临风而立，像一棵成熟饱满的稻子。

麻溪成了救命河，爷爷充满对如来佛或者观音菩萨一般的虔诚，不许他人亵渎。

那天黄昏，夕阳露一张苍白的脸，疲惫地舔着大株山头摇曳的树梢。河边放牛的邻家小子尿急，手忙脚乱朝河里狂飙出一条污浊的水线。爷爷扛着一把驼背状的老犁刚好路过，脸色瞬间像柴房的锅底一般阴沉，一束闪烁的火苗蹿出，从脚底直烧到头顶的天空，似乎染红了满天的火烧云。他牛似的吼一声，一脚将小子踹到水里。两家闹闹嚷嚷，将官司打到须发皆白的张姓族长那里。族长正嚼着一碗新打的白米饭，听说原委，放下土制的青花碗，在沾满油渍的梨木八仙桌上重重一顿，判了爷爷胜诉。

后来，全村男女老少拎上锄头、扁担和箢箕，像一群灰色的蚂蚁，蠕动在苍翠欲滴的山梁间，一寸一寸开挖、填埋，终于将几座老死不相往来的孤傲山峰连接起来，修了一条穿越云端的水渠。水渠犹如曲身扭动的蟒蛇，从靠近麻溪河的一头，用抽水机饱吸清亮的河水，兴头穿过鸟雀聒噪的荫翳林间，照出枞树、杉树、樟树、竹子和其他低矮灌木枝繁叶茂的影子，淌过新鲜黄土堆砌的过水大坝，探身到全村最偏远的一处院落。

爷爷这时已像门前枯干的椿树一般老了，父亲咬着牙，扛起了全家八九口人的日子。爷爷拄着松树枝做的拐杖，蹒跚移出院前的槽门，仰头眺望对面山上与彩霞一齐飞跃的水渠，眼前似乎满是金黄饱满的稻子和白花花的米粒，土地上最沁甜的芬芳萦绕在村子上空，无边无垠，灌满每一个毛孔，熨帖每一寸皮肤，他默然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水渠也浸润了殷红的鲜血。一个叫克华的张姓本家，是村里唯一见过山外大世面的地主子弟，出身黄埔十六期，上过刀枪见血的战场。他每天低眉缩颈，带上被村里人唤做“九莲癫物”的妻子前来出工。他们一家时运不济，被一股汹涌的潮流裹挟，不时被拉出来示众批斗。似乎为了表现积极，减轻“罪愆”，一头怪异白发的“九莲癫物”，总是挑着土坷垃冒尖的箢箕，行走如飞。那天，半成的大坝轰隆一声，突然塌方，刚好将她连同箢箕埋在其中。大家手脚并用，慌忙刨了出来时，已经面色死灰，没了呼吸。沉重的空气像掩埋“九莲癫物”的土方，填压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村里人好久不曾开过笑脸。

麻溪河让村人活得谈不上格外滋润欢畅，却也皮实有劲，梦里传出佩环鸣响般的笑声。不过，河水偶尔也金刚怒目，容颜可怖。父亲心有余悸地说，少年时，上游蓝田、宝庆一带连月暴雨，河水由清转浊，彷佛充气不止的偌大皮球，一点点漫上来，吞没了田垄里的庄稼、菜园、水井、道路、晒谷坪，直到院落槽门前长满墨绿色苔藓的青石板。湿气漫漶的窗口望过去，浊流滚滚， 一片，形如村里人耳闻已久却不曾谋过面的八百里洞庭，沸腾的浪尖推搡肥白的死猪、落魄的门板、憔悴的衣物……

一村老少面色像脚下颤抖的泥土，两眼灰的像头顶的天空，茫然不知所措。那只看守院门多年，辈分老得可做方圆数十里犬类祖宗的黑毛狗，瑟缩着身子，朝水里起伏的死猪死鸡狂吠，似乎猪死狗悲，或者感知到了皮肉鼓胀漂荡异乡的恐惧。

父亲也惊惶了一阵，终究抵不过少年心性，偷偷找来一根晒衣的竹竿，立在槽门边，挑起那些顺流而下的衣物。正打算带着屈指可数的细软和一家老少上山的祖父，一眼瞥见，又惊出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狂奔而来，一把抢过竹竿，连同那几件晦气的破烂衣衫丢进水里，顺手给了父亲头上几个脆响的栗凿。

我生长在成天静默的大山间，除了纤细如羊肠的麻溪，眼皮闭合都是挤满枞树、杉树针叶或者茅草苔藓的山丘，又读了些酸酸的诗句，像厌倦了圈养的笼鸟，渴望的是白浪滔天的大海。听着饭桌上父亲打着酒嗝，眉毛抖动的往事，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隐隐盼着这种“洪波涌起”的壮观。

洪波始终未曾到来。仅仅小学高年级时，瓢泼大雨长久不止，麻溪河终于吃撑了观音土一般浮肿起来，渐渐吞噬了近处挂满稻花的田野，逼近了岸边的村小。教室的木板墙壁微微而抖，似乎成了村里的老猎手攸通大哥那只猎狗身下瑟瑟的野兔。不远处横跨两岸的风雨桥，年久失修，河水离木板桥面不过两三尺。那位麻杆般高瘦细长的校长，揪心对岸学生往返安危，平日也忙地里农活的手一挥，叮当敲响那截吊在梁间的黯黑铁轨，早早放了学。

我家不用过桥，也便不急于回去。像观看端阳节的龙舟竞技一般，斜挎了书包，兴奋地立在湿漉漉的岸边，眼里喷出燃烧的火焰。麻溪河浊流涌动，水声如雷，却没有特别颠簸的浪涛、惊飞的水鸟与漂流的猪鸭，甚或除了水流有些浑浊，空无一物。三两天后，水势在离院槽门还很远的地方，像拔了气门的充气儿童乐园或者充气娃娃，渐渐回落，瘦成了原来的模样。我低垂了酸涩的眼皮，索然寡味，一如多年来对麻溪河情感上的不咸不淡。

离别老家闯荡外面世界许多年后，一个秋风盈耳的时节，我又住了一段时间枕着波涛的北戴河，终于亲近了几回壮阔在梦中的大海。茶余饭后，披了满街洁净的松风，迎着或升或落的慵懒阳光，踏上秦皇眺望海上仙山或者曹操东临碣石的脚印。我将自己静默成一尊石刻的雕塑，久久伫立在海岸边，凝望水天一色的碧波荡漾与浩瀚无涯，聆听远处金石般激越的涛声与清脆昂扬的鸟语，忽然莫名想起了夕阳尽头那条窄窄的麻溪河。

她的柔媚与仁厚，挤开了眼前苍茫无限的大海，彷佛天外嗖嗖飞来的一根根雪亮银针，狠狠扎在我往日轻忽的某个穴位上。穴位上溅起的乡愁，像一张突然飞撒而来的巨，将我牢牢罩住，动弹不得；又像麻溪河日夜缠绵的叮咚细流，汩汩滔滔喷涌不止，柔软我粗硬的心房。海岸边的世界，顷刻间一片静谧，眼前影影绰绰只有清亮的河水、飞跃的水渠、喷香的稻米和面目黧黑、双腿黄泥的父老们。

蓦然间，我理解了当年西晋名士张季鹰的怪异举止。他在富贵风流之地洛阳为官，那天偶见秋风贴地而来，落木萧萧，骤然想起了千里外老家吴中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似乎大彻大悟，昂然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他急忙命人准备车马，挂印而归。

被我遗弃已久的麻溪河，也在一阵萧瑟秋风中，化作了一碟莼菜羹和鲈鱼脍，芬芳四溢，让迷失于茫茫大海边上的我烂醉如泥。

共 086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麻溪河，故乡的河。祖祖辈辈踏过麻溪河，多少乡愁都浓缩在昏黄的故事里，一点点融入血液。细腻的笔端，拟人的手法，夹杂诗词歌赋汇成画卷。更重要的是随记忆百转千回。历史的长卷翻出新的篇张，伴随云淡风轻的心事或浓或淡的淹没在心海。“行走”这个主题，有形或朦胧间被夸张的凸现出来。文字优美，精彩处可圈可点！！【：暖冬】【江山部•精品推荐】

1楼文友： 05:01:2 感谢张老师对征文的支持，感谢赐稿渔舟！

2楼文友： 05:02:50 暖冬成天忙得像打仗，只得一早抽出时间来，，不足之处请海涵！敬茶！

楼文友： 10:10:26 感谢张老师支持渔舟征文！冬安快乐！

4楼文友： 11:45:54 很不错的文字，秀丽、轻松略带飘逸的句子里也能讲出沉重的乡愁。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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