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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吴江文学网 | 2020-02-14
陈应松
同学们,朋友们,当我们在这里讨论文学的时候,文学就出现了。其他的时候仿佛文学是不存在的,作家们都像死去了,消失了,隐居了,出家了,或者改行了。在所有的声音中,我们听不到作家说话,这是何其沉闷何等奇怪的事!作为说话的人,作家为什么逃避说话的责任?也许,作家是一类害怕说话的群体,或者他们说话的地方是在书上,在虚构的故事中。或者,他们非常聪明,作为屡遭迫害的一个职业,他们知道如果不谨言慎行,就会引火烧身,因为嘛,老话说得好,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但是,这个时代的文学是有战斗性的,许多人不知。躺在商业操纵的亢奋阅读和假想的小资情调中写作,你的对手正在伤害到你。对文学在社会的腐败和失真的现实中的挣扎绑架,浑然不觉。弱者永远在冰冷的拒绝中苟活,而某些恶行像铁一样存在泛滥,恶得到纵容和默许。作为底层的幸存者,他们却能忍受步步紧逼的掠夺与欺骗,在别人早就划定的秩序中,在遥远的地方,在传媒永久失联的角落活着。如果偶尔出现,他们不会太妙,要么成为烈士,比如救人,成为死者,比如脚手架坍塌,更可能会成为被抹黑的恶棍、刁民,袭警者,抗法者,暴徒。但是,如果他们学会了不与权力和统治者的律法靠近,与运气保持良好的关系,他们会有自己的生存率。而且他们获得简陋幸福的来源会有很多,会直接向山川荒野索取,不会麻烦他人,不给政府添堵,不会碍人眼目。有时候,作家想到此,虽然会悲痛,但也有最为深切的祝福。这本来是一些生命的卓绝之处,我们连点赞的地方都没有。他们不会进入我们的眼帘。我们系着安全带,只盯着红绿灯,盯着桌上有否增加 三高 几率的食物,盯着利益的流转和那些对我们有用的人,心中盛满盘算。
文学依然忍辱负重,沉默的写作者,在用带着热量的文字战斗,他们想尽办法,用文学赋予的一切权利,比如象征、隐喻、犀利的思想和反讽的言辞来完成反击,表达他们的严正立场和使命。但这是一个人的血性所决定的。
如果我不写作,我可能只是一个网络的旁观者、潜水人或老愤青,要不就喝上一杯蒙头大睡,在浑浑噩噩中享受体制带给我的虚假的名声,并且堂而皇之地笑纳。体制不会让我过得很差,工资并不比下岗工人低,待遇不一定比公务员孬,可以喝恩施绿茶,喝毛铺老酒,也毫不留情地在天猫上下单,购买名牌膺品。但是,作家拥有了一支笔,就像一个人突然有了一支枪。要么作恶,要么行义。作恶打家劫舍,行义杀富济贫。枪的作用也就这两种。
我们可以减少与社会的直接冲突,比如在网上破口大骂,直嗵嗵地表达激忿,对某个恶警、恶城管、贪官、骗子畅快淋漓地痛斥。我们可以有一个地方表现我们的血气方刚,主张正义,揭示生活中一角的现实与生存经验。就如美国作家、评论家苏珊 桑塔格说的: 作家的首要任务不是发表意见,而是揭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与讹传的帮凶。文学是微妙与矛盾之所,而不是简单化的声音。作家的工作就是让人更不轻易相信那些精神掠夺者。作家的工作就是让我们看清世界的本相,充满着不同的诉求、不同的组成部分以及不同的经验。 这种现实生活是在网络对峙的现实之外的,抛到一边的,完全没有没人发现的的,忽略的,遗忘的世界。网络何其大,简直浩渺无边。但是,网络何其小,就在电脑和手机的方寸之间,而且非常嘈杂吵闹。那么小一块地方,人们扎堆,拥挤不堪,互相指责,抱团谩骂,举证、反驳、讥讽、人人手摇大旗,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欲置对方于死地,虚拟的刀枪棍棒,杀得血肉横飞。一个正常的人多在网上呆一会就会双眼充血,血压升高,心动过速,心怀杀戮之恨,戾气冲顶,恨不得掀翻整个地球。
诚然,这里有严峻的现实,有欺凌和反抗的真相,有对政府部门的质问,有冤屈和悲愤,有骇人听闻的迫害。比如城管暴踩小贩头,秤砣砸死人,拘留所里的各种死法,强制拆迁的推土机将人碾成肉饼,官二代的耀武扬威和权贵掠夺社会资源的耸人听闻的丑闻。但是作家不能仅有一张骂街的嘴,必须有一支负责任的笔。
基于此,当我一次次走向神农架的时候,我的身心有一种私奔的快慰,离开悲痛与吵闹,一个庞大而宁静的世界在远方等着我。当一切觉得没有前途的时候,我们还有远方。神农架传说是有野人出没的地方,野人是南方古猿和巨猿的后代。照说,它们都绝种了,只有一两块骨头的化石。但是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运气,我会与它们相遇。不过,在那里,我更欣赏触手可及的大气蒸腾的景像,群山一眼望不到边,世界似乎没有尽头,思绪可以在更远的天空中起落。峡谷因为畸形发育而残损深切。可以看到2.5亿年至6500万年前 燕山造山运动 而导致的扭曲狰狞,褶皱断穹。看到第四纪冰川经历的刨蚀地貌和U形谷,巨大的冰斗、角峰、刃脊、漂砾,巨大的擦痕等。可以看见因为高寒而在湖北任何地方看不到的冰雪、雪线和凌柱、冰瀑。看见因地壳碰撞和挤压而产生的河流、瀑布。看见那些躲过第四纪冰川而侥幸活下来的草木与鸟兽,那些鸟语花香,白云飘渺。但我也看到了因为贫穷和偏远产生的暴力与杀戮,悲伤与忍耐。也有因基层政权的薄弱与失控导致的混乱与凶狠。
比方说多年前那里有收山货的人戴一块几十块钱的手表,被贫穷的山民盯住而被杀。有挑夫将来神农架踏勘的林业工程师们杀死,我的《马嘶岭血案》就是脱胎于这个真实的惨剧。我写的《豹子沟》中的事情也是真实的,采药人在神农架靠重庆那边的山里被当地村干部和派出所打死无人管。丈夫把老婆的眼珠子打出来。丈夫只要喝酒不高兴家暴,就将老婆的膀子下掉让其脱臼。也有下电网电野兽将自己电死的。也有乱砍滥伐让你气愤不已的。比如非保护区的一些山上,百年的红桦砍后扔在山里,为一棵梭罗树上顶多两百块钱的果实,竟然将这些数十年的大量梭罗树拦腰砍断,让人恨得咬牙。为了让保护区开满杜鹃,竟然把许多山上的杜鹃全部挖走,还有兰花,比如春兰蕙兰,也被挖光了。还有荒唐的忍耐。比如,在多年前,我听人讲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年轻人去很远的乡政府找民政干事领结婚证。那个民政干事看上了漂亮的女孩,找借口说要等书记回来签字,让小两口在乡里借宿,因为太远当晚回不去了。女孩借宿在民政干事宿舍。半夜民政干事进去将女孩强奸,致其怀孕。几个月后女孩父亲来到乡里找那个民政干事,不是杀人扯皮,不是上访告状,而是跟民政干事打招呼说:以后我女儿到婆家去怄气我是要找你的呀。再比如,神农架深山老林里,有不少呆傻人。有的是因为三岁前高烧无法去医院治疗烧坏了脑子,有的是因为不读书,有的是因为近亲结婚生下的孩子。许多正常的男人也找不到老婆。女人少,漂亮点的都外出了,嫁给城镇人了。我前不久去神农架红花坪村住,那里死了个40多岁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他与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同住。他找母亲要20元钱买烟,未要到,他在茶园采茶,越想越怄气,就回家一绳子吊死了。
即便有这么多悲剧,即使生活简陋,劳动繁重,许多家庭收入微薄,但至今在神农架深山里,村里的房子大门是不上锁的。村里不会出现小偷和丢失东西。人与人之间充满信任。比如卖茶叶,采来的鲜叶放在家里,收鲜叶的商人自称自取,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然后将钱放在这家人家里。人们在朴实的桃花源般的生活中,没有奢求,不会在网上骂骂咧咧,知足常乐,人的生命力是呈原始状态闪光的。作家在这里可以直接进入到文学永恒的主题,生与死,爱与恨的深处,让文字与大地紧贴,生命与自然共舞。这儿所有的生灵包括一草一木,一朵白云,一声狗吠,都可以上升到神圣的境界,对它产生全身心的爱恋。将我们在过去的生活里,在恶劣的、卑贱的人际关系的交往中出现的心灵污垢,人格扭曲,争斗算计冲刷掉,重新拾回生命源头的东西。就像卡夫卡说的,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他还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恶的时代。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符其实的,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 作家他已经不是人民,却在谈论人民,书写人民;他已经不是自然,却在假装热爱自然,赞颂自然。
而奔向远方的人,就像甩脱了对手的围追堵截,精神的折磨和绞杀,像一头疲于奔命的逃亡的老熊,找到了一个可以休整和躲避的洞穴,它获得了安全感,它重新积蓄力量,开始新的生命。作家的笔也是这样,他从无休无止的个人恩怨和社会格斗中奔向山川草木辽阔的世界,就像一只鹰在某个高度,可以俯瞰整个河谷和平原,充满神视的品质和气魄,生命的传奇与壮丽即将展开。一个作家突然靠近了那些卑微的、从未听说过的生命,那些在当下残酷的丛林法则肉搏之外的,像野生动植物一样的伟大的人,聆听他们的心跳。那些底层带着滚烫热血求生的人,那个与鸟语花香在一起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文坛只不过是社会角色中普通的一员,并不比其他行业特殊,一样面临着价值混乱和道德重建的问题。作家因为心中有一份优雅的诉求,极易成为文字表演者,矫饰者。因为写作对独处和安静的要求,更加容易坠入与社会严重的脱节中,有点像精神病患者的疗养和麻风病人的隔离。满身名牌却缺少烟火气,面孔深沉却对现实漠然。优雅成为他们生活和表达的全部,在文字油膏充足的皮层中没有血管奔流。一个作家所到达的地方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但我愿意坚守那些比较寂寞却可以一辈子值得坚守的东西。如果别人没有看到那些美景,没有勇气和决心去向荒凉与陌生之地,要他承认并赞赏你所坚持的东西是困难的。谁都在用一堆理由证明自己的写作是天下第一正确并且是天下第一流的。不要争辩,我愿意呆在某个地方,行走,交往,目不转睛地注视,书写和陶醉。我自己,从一个城市价值污染最为严重的沦陷区来的人,就是投奔自由。这一场自身的革命,不否定他人的劳动,但作为幸存者,脱险者,决不会回头。当我的 慢慢矫正,回归优美的大地,与万物为善。然后我会作为另一个异地的见证人,清算自己和这个时代造成的丑恶。但是,它是从赞美辽阔的大地和自然开始的。
当我在山上和森林里大喊长啸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状态有了自信。这是一次长途跋涉的证明。你的欣喜跟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是一样的道理。有一种驱动力和信仰的东西在承认我的皈依。这不是窥探而是深入,不是猎奇而是拥抱,虽然怯生生的,莽里莽撞的。其实这也不过是一个劳动者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环境,但,神圣的东西与我相遇了。无论怎样声嘶力竭地证明你的写作有多么伟大,多么崇高,多么有灵魂,不如一头扎进群山的怀抱。有人会问,你只是你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你的作品改变了神农架的生态吗?改变了当地农民的生活吗?提高了他们的苞谷和茶叶产量吗?能引领文学走向大自然吗?能改变文学的接受率吗?不能,是的,一切都不能。
我下面讲一个背铁砧上山的故事。
神农架自然保护区深处有一条阴峪河,阴峪河也曾是一个村庄,你站在神农顶如果天气晴朗,可以看到峡谷底部那条细小的河流,但村子已经荒废了。它因处在核心保护区,所有55户,207人全部要搬迁出来。这个村子当年与世隔绝。据说村里住得远的人家到镇上去一趟,买日用品和卖山货,要走两天,途中要借宿或在山洞里过夜。有一个村民叫沈昌海的,他们一家被安排搬迁到约两百公里的堂坊村。但举家搬迁他们要将所有的物品用背篓背到一个叫观音岩的地方,上公路后再装上汽车。这一段路没有路,在森林中和悬崖上,要过无人区。一个家要背几十趟,什么床呀柜子呀,都是放在背篓上背出来的,可以想见搬家之艰难,弄得不好,那么又重又大的物件,失去平衡就会坠下岩去。他家里有一个一百多斤的铁砧,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毫无用处,就是一块死铁,铁疙瘩,他完全可以丢弃掉,但他竟然背出来了。到了堂坊,他买下的当地农民的老房子在离公路十多里的老山上。也没有路,要翻过两个山梁。我去找他的时候,翻山越岭,走了几个小时,走得人仰马翻,精疲力竭。山也是很陡的山。只不过,不在保护区了。他之所以要买下这山上当地农民荒弃的、透风漏雨的干打垒土屋,是因为这山顶上有十几亩坡地,可以让他们生活。住到山脚下,公路边,他没钱做房子,也没有地可耕种。同样,又得几十趟将两车生活生产物品用背篓背上山。还有那个铁砧,他完全可以当废铁卖了。但是一个农民对自己的家传物品都视若珍宝,他依然将它背上了山。我用全力试了试,撼不动,但他可以放入背篓,背几个小时。这块铁砧放在墙角里,跟一块石头没有两样,毫无用处。有用的东西很多,比如,他屋梁上挂着有近千斤腊肉,密密麻麻在头顶。这是因为,猪赶不出来,又卖不出去,只好杀了腌制成腊肉。有许多木方,大约有几吨重,都解成两米来长,是在未禁伐时砍的,以后做房子家具要用,全部一根根背出来再背上山,一根木头也有两三百斤。还有近千斤苞谷,体积太大,再没法背出了,就全部酿了酒,比较好背出来。一般两斤苞谷酿一斤酒。他请了几个亲戚背,每人背几十趟也背了两三天。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还有三头牛无法用汽车拖,他和他的父亲就赶着三头牛从阴峪河走到新家走了三天,带着被子干粮。按他的话说,三头牛的牛蹄子都走肿了,全部的蹄壳都走烂了。我问他铁砧现在作何用,他说没有什么用,但自己的东西舍不得,就背上来了。他说这话没有任何愁颜,非常乐观,仿佛背这些无用的东西上山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怕再沉再无用也得背,没有抱怨,人生的困苦都是命运所赐,必须乐意接受。
这个背铁砧上山的故事大家可能会联想到希腊神话中那个西西弗斯的故事,简直太像了,如出一辙。西西弗斯曾经是一位国王,由于泄露了众神之父宙斯的秘密,宙斯派死神将他押下地狱。但他足智多谋,绑架了死神,死神在西西弗斯手上,人间就没有人死去。后来死神被救出,西西弗斯被打入冥界。由于他触怒了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安排他将一块巨大的石头推到山顶。这事无法完成,每每快到山顶时,因为太过沉重,又滚了下来。于是他再推。就这样,西西弗斯永远推着这块不能到顶的石头,成为了他唯一的生命。
我们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一件是希腊神话故事,一件就发生在离我们并不遥远的神农架,发生在我的身边。这看起来是不可理喻的,但的确是现实中一个头脑清醒的农民所为。现实跟神话一样精彩,一样富有哲理和象征意味。这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也是一种伟大的生存。一个背着铁砧上山,一个推着石头上山,两者都是悲壮的悲情英雄。
法国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加缪,也是存在主义作家,他写过西西弗斯,他从存在主义立场出发,认为西西弗斯的这种工作是荒诞的,无意义的。他评价西西弗斯说: 他的 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 ,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们知道,西西弗斯是因为贪恋人世的美景,才被罚推这块巨石的。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嘱咐妻子墨洛珀不要埋葬他的尸体。到了冥界后,西西弗斯告诉冥后帕尔塞福涅,他说一个没有被埋葬的人是没有资格待在冥界的,并请求给他三天时间告假还阳,处理自己的后事即把他埋掉的事。但没有想到,西西弗斯一回到人间,看到美丽的大地景色就不想离开,不想回到阴暗的冥府去。后来他死了,回到冥界才被罚推巨石。加缪说的荒诞和无意义,就算对,也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的看法。在我认为,推石头和背铁砧的人,他们的生活并不荒诞也存在着意义。
许多人的一生也许就是进行着一种看似无效的没有尽头的劳役。在神农架人那里,永远是这样。前不久我在神农架一个农民小黄家里住,他们夫妻从早忙到晚没有歇息的时候。他的老婆在亲戚家帮忙办丧事两天两夜未休息,回到家连坐一下喝口水都没有就背上小茶篓去采茶了。我曾经在一家何姓农民家借宿。他住在深山老林中一个叫庙儿沟的地方。他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当时读初三,一个儿子当时读小学六年级。他们上学在镇上住读,周五下午回家,要走四五个小时,要在山上,在老林子里,也要走悬崖绝壁。我借宿的第二天是星期日,是他们返校的日子,但上午他们却与我们一道,步行了十多里路,上另一座山去挖药材。他们挖完药回家吃饭再背米返校,这一天就完全没有一点空闲。这种生活我们也会觉得太苦,像蚂蚁一样奔忙,没有意义,荒诞。但是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他们完整生活的必然,是为了明天的拼命。
这也使我想起了一部法国的获得龚古尔文学奖的自然主义小说《马鄂的雀鹰》,作者是卡里埃尔。这部小说是写一个叫雷朗的农民,坚持在没有水的马鄂的高山上,每天去挖山洞寻找水源,为了活下去,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个贫瘠的高山,去到了城里,他却坚持生活在这里,挖出山洞巷道几十米,但却还是找不到水源。一个老人劝他说: 就算你在山下面找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能改变你的境况吗?因为这个,你就不笨了吗? 雷朗回答说: 如果我白挖使我高兴呢?
捍卫自己的生活,哪怕在外人看来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和劳动,但这是对抗外来世界最具有英雄主义气质的方式。是与一座山相匹配的。不让自己颓丧和绝望,咬牙向前的生命惯性。这种生存方式,是一种不屈从于命运的抗争,具有悲壮的愚顽的史诗性质,可以开拓人们对于当代生活的认识。因为白挖也会使他高兴,这关别人什么事呢?
一个作家的工作难道不是一样吗?他能力微弱,表达也人微言轻,在这种看似荒诞的现实中,去寻找底层生活的正当性和伟大之处,没有意义也让自己变得坚强。我看到过一段文字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一堵墙无法推倒,许多人也撼不动它。但依然有更多的人,日复一日地参与推。虽然,我们无法推倒这扇墙,但因为我们每天的用力,我们的肌肉和体魄强健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意义吗?沈昌海也好,西西弗斯也好,雷朗也好,作家也好,最后,你的人,你的作品,会变得跟石头和铁砧一样坚硬,你自己就是那块石头和铁砧。文学的意义诚如卡夫卡所说: 文学只是加深了我对他人的自我、他人的领域、他人的梦想,他人的言论和他人所关心的地域的同情。 同情即是最大的意义。
加缪说: 今天的作家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他将形影相吊,远离真正的艺术。 制造那块铁砧的人并不伟大,伟大的是在命中注定背负它的人。背负它的人中,让背负有意义的并不伟大,真正伟大的是那些辛苦承受却毫无意义的人。承受者就是文学的意义。
在神农架,我看见了太多像沈昌海这样背负铁砧上山的人。这些人与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所住的那个村,一个70多岁的老人,这辈子竟然连宜昌也没有去过,更不消说武汉。他们不读书不看报,也不知道网络世界的恩怨情仇,他们想到的就是怎么将一块笨重的铁砧背回家去。只有这块铁才是他们实际的处境和生活,是他们需要处理的难题,也是他们的所爱。他们并不认为这多么困苦和悲痛。再说,一个人在角落里自生自灭活着还需要别人赋予意义吗?宙斯和他率领的众神活着才是有价值的?那些资产阶级 、社会精英的活着才叫活着?
石头和铁砧是我们要征服的对象,而作家对这片山岗注视的时候,看到了鸟声啁啾,奇花异草,看到了晨光妩媚,夜色深沉,看到汹涌的泉水从山上奔腾直下的时候,你接受这样隆重的、盛大的馈赠,这不是生命意外承受的惊喜吗?不是精神的盛宴吗?如果这还不够,你尽可以将天地揽入怀中,一个人独自将它享用。但幸福是要分享的,卑贱者们的幸福就是文学在现实那儿得到的最好的回馈。
我刚从神农架回来,在神农架居住期间,我与当地朋友在山村里每天吃自己采摘的野菜如鸭脚板、马兰头、折耳根。变着法子下火锅,凉拌。这些粗糙的、有些异味的野菜何尝不是在涤荡我肠肚中的辛甘肥厚。我怀着隐秘的渴望登上动车再转长途汽车,是对生活中遍布的平庸和肮脏的反叛。拒绝水到渠成的没有意外的生活,不与这个荒唐得骄奢淫逸的时代和解,必须服从于真理。仅有网络、书本是不够的,那些认为在自媒体上振臂一呼的人们,不停地展示自己高雅和闲适的人们,他们缺少与人民直接对话的机会。要与远方的他们同路,结伴而行。纵不能分担他们肩上的重量,如果能够陪他们一程,那你的作品中的人物和世界才是真实可信的。你就获得了一块铁砧,这是给你的作品增加分量的。但我们当下的作家依然在这个读者稀缺的时代玩弄诈骗手法,如果没有读者,他是在诈骗自己;如果有读者,他是在诈骗社会。
最后,我要说的是,只有负重远行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对文学尤其如此。要敢于丢弃自我,才能超越自我。神农架这个庞大奢侈的世界让我体验到了最为悲壮也最为壮丽的命运。没有人将它当作圣地,对于我,只不过加入了另一种短暂的生活,但它是有力量可以否定以往的生活的。这种短暂的反叛是对抗自我毁灭的最大能量,避免粉饰现实和和复制传统。那里没有神,虽然有首歌唱说 神农架真是有点神 ,那里不是西藏,不是神的国度。但注视那些平凡、笨重、愚顽的命运,会使我们的内心处于纯洁和神圣的状态。文学的意义最终会在这里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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