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

文章来源:吴江文学网  |  2020-01-08

1980年代,我经常去外滩看劳枪(朱耀华),他办公室在顶层,阳台旁边,是上海海关的巨大钟面。两个人靠紧栏杆,江风入怀。忽然听见他说,“我今天搞定了六十三个字。”

他在某政治杂志做,是财经大学高材生,同学都吃银行饭,只有他写小说。下班后,整座大楼人迹罕至,夕阳照亮钟盘上某一对指针。当时这类阳台话题,也许文艺腔,但无论如何,格子稿纸 00、500字一页,以十进位数字讲文学?我记不起来了,大钟传来机械的咔嚓声,脚下的航船,细细鸣笛,浦东正值圈地的热潮,金光万丈,烟雾缭绕,忽然间,头顶响起了钟声,楼宇震动,如聋如聩,所有风景都混搅在一起,形成了幻象。

那年头,这个人每天写三十八个字,或者七十二个字,那年头,所谓的朋友交往,也就谈字数?或串访一户一户人家,都不在饭店,只有家宴,面对任何菜式,这个人都是满满夹一筷子入口,吃酒照例是劝客进醪 “要让杯子里的鱼死掉”,酒为:“透明的液体”、“黄色液体”,“面对口腔,液体在倾斜”,“小鱼在挣扎”。身边有女宾,即转换言辞,“请你耳朵喝酒……”或“你为什么不粉红”?

除了热情八卦,时常也是鉴定瓷器的冷言 “伊(女),确实是漂亮,不过让蚊子叮过了,脚上有两个红点。”

那时他没有结婚,住河南路某弄堂顶楼,夜里开窗眺望,黑瓦起伏连绵,保持19 0年以来不变的景色,永安公司霓虹灯,大发华光,一如看山望月,却比山岭更多想象的纹理,他下笔都是这块息壤中的人物,堪比山色朦胧 遮掩真相,裸露魅力,说不像的话不像,是他不变的主题。这间狭窄房子里,经常出现面貌不清的人,连接顶层的老楼梯,旧轮船拆过来的镂空铁梯子,每有女客上楼,自然就裹紧了裙摆 他小说里有一段外延,某个人物多次吁求政府,立即封死南京路某天桥的栏杆,“保护穿裙子上桥的女同志。”

一般意义的小说,有全知路径,全部解释权,近距离触碰人物内心隐秘,读者早也是熟络这一类出将入相多重解码的自由方式,听凭掌控。劳枪的另一种发现是,写出了人等同于昆虫的接交样式,两女一男,几男几女,单靠语言声波的操控,各自语音分贝的触须,相互不断摩擦发声,人物的语言,实际已转译为一种生物震荡的频率,人与人,等于一种两脚蟋蟀,语句等于细长的须丝,互相不停地探究,不便近身,也不使远离,翻开每一页,都有窸窸窣窣的接触点,丰富的敏感部位,零星反射,广种薄收的咨询、感觉、气味、印象,拼接出一些不完整的相貌,仿佛上海这座城市,都只是昆虫纲目的生存法则,男人女人,上海的暗处,尽可以依照纤毫颤动的微弱方式交往,这类解释比较虚幻,往往却呈现了逼真的现场,尤其产生难能可贵的悬念。从他当年发表于《收获》的《苔痕》、《1990》等文字中,读者都可感受深秋昆虫彻夜鸣叫的情绪,忽近忽远,月光如水,夜空回旋试探的低频语音信息,密密麻麻,电波一样盘旋不止,点赞的是,在这一类状态里,作者并不悲秋,始终稳定自若,引领文本前行,及至乐观于此,静候其变,依赖这一类拒绝沟通的执着精神,曲折演绎,仿佛才见城市人之本性,可以无尽展现于每日每夜的、充斥信念的真生活。读者会意外感到,原来人类竟是无可了解的、永远陌生的、面具的、不如很多著作那样,登堂入室一目了然,可随时揽怀偎依,冰清玉洁,机关算尽,有勇无谋,涕泗横流,随便作者把控,原来人的接触、理解、速度与状态,可以如此被叙事制衡,放浪烟霞,云山雾障,仿佛毫无头绪的懒散,却也异常紧张惶恐,进度与发展,一直是20码范围的里程表,也如行走于山阴路上,风景多多。

小说常借人物之口,表现沟通之难,“银幕里的男人,在大街上搭讪漂亮女子易如反掌,我赶紧把台词记下来。等我见到了海歌(文中女主角),那几句台词还是出不了口,语境不对,我不勉强自己。”

这种矛盾,等于他那句真实的发问,“你为什么不粉红?”

“交往在每时每刻展开与结束,反复辩咂,是他的落笔之必需,头等重要的大事,因此在那些年月,这一类念头终日折腾,处处就有了被折磨的笔迹,等于某音乐家一遍又一遍发问:我们究竟是唱歌?还是歌唱?

他记不清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去她家。就像江海交界,那次谈话在不知不觉中,她的语言颜色起了变化。她说她比较欣赏柏拉图式的爱情。

能用词表达的意思还不到境界。我不知道境界这个词究竟指的是哪一个点。在词典里能找到概括年轻的老头这种意思的词吗?还有飞快的钝刀。[NextPage]

她笑着说:你书生气十足,你说话本身已经表达了这种意思。

他说:你是说在与你交往的朋友中,有与我类似的?

她点了点头。

他顿时觉得自己不是说话,是在做文章,文章是泛指,究竟是哪类的文章呢?

她见他不再说话,就问他出生的具体时间,然后根据生辰八字推算他大运是什么流年是什么。

他有些后悔,为了算命他无意中供出自己的年龄。我是不是太年轻了?

她说:我喜欢与年老的或年轻的聊天。年龄相仿的来做客,他们的目光总是在提醒我什么……”

《小抽屉》

确实,我们如何面对叙事,如何写呢,如何表达,在他人一笔带过的部位,如此纠结,拿捏不止,“故意在词不达意里隐藏着想为词典增加一些词的意识,某些事明明能用已有的词说清楚,偏偏要说不清楚。”现在读来,仍然十分地感动我。或许这一类写作疑问,只能与当年的焦虑热潮才可相谐。

因为真相的被屏蔽,他的意图只显露某一个面,“小时候捉迷藏,姐姐的藏身之处没人能猜到,她站在四层楼高的窗外,小半的窗帘将她遮住。姐姐不怕死。”即使作者玩起成年游戏,骨子里仍然还在童年?依然这块小世界,风景无限,城市男女不合作的质感意味,更耐琢磨,游戏感更为家常,对于人的关系,人性的玲珑,总是看不清楚,弄不明白,到处都一样,无论亲切还是冷漠,相互交错,东风无力,沟通无任何可能,式微平淡的对白,背影,时常又引发出无限的期待,作者借某个人物感慨,“所谓城府很深很复杂的人,一旦看透,或许非常简单;而一个貌似简单的人,恰可能成为一个生命之谜。”这类表述总是迷惑读者,悬念四集,宜退毋进,危常安暂,相当逼真,特别的细微处,仿佛代表了城市独有的末梢神经,这批人,这批夜不归宿者,这批可以让某些批评家称之为“乱七八糟的”城市人,是不是文学可描写的复杂对象?这个提问也许在本土,要走好长的路才得以明白。眼前的城中男女,夜夜难眠,踟蹰徘徊,画地为牢,是否能出来谈一谈?你打个?如果最后还是没戏,没这可能,人嘛,仍然是正常的。

一直记得他当年无数次的报告,“我搞定了某某字。”意即在他的现实中,在他的小说里,他与他人的接触状态,真就是这样的短暂程度,每一回相遇,每一天,每一趟面对格子稿纸,只有几十字的收益,但往往就这样,很多一般作品的简单的过程,他做出超长的延伸,无限延伸,可贵处在于,笔意毫不惊讶,沉稳干练,心平如水,生活是活该如此,他所表现的种种无法定义的努力,应该是文学的再生意义,咬紧牙关,拒绝老套小说的伎俩诱惑,关紧平庸抒情的闸门,表现了他的立场。

“十年前我用小说怀念你。现在我写不出小说了。”

“我生命的药店里有一格格小抽屉,你是其中一格。”

前一句是作者自白,后句就是书名的出典。

他一直在这座城里生活,对于我们,如何理解城市的文学,如何看待城中的景象,这本小说集,无疑具有独特的文本意义。

(: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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