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庭院冷月杂文

（一）

有月亮的夜晚，是个用来追忆的时刻，也是用来企盼的时分。

此时此刻，万籁无声，在冷色调的月光中偶尔传来的几声婴儿啼哭声，却更显空旷，凄冷。也有流星在夜空悄悄而急速的滑过，却没有呼啸，也没有说话。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有一幅挥之不去遗留着残垣断壁的古庭院。院落的几株桂花树，一会儿洒满一树的月光，一会儿在风雨飘摇中嗦嗦作声，斑驳的地面上有金黄的丹桂花瓣……

这庭院，其实是由一座古庭院改造过来的机关大院，对它我既熟悉又觉陌生。熟悉是我几乎是在这绿树成荫的古桂树下长大的，陌生是我总觉得那古院落的雕花围墙似乎砌藏着许多诡谲的故事。庭院院墙，攀缘着常青的爬墙虎，墙根基长条石上粘附着厚厚的苔藓，绒毛状，柔软富有弹力，抚摸着，如细绒，又如一层绿绵。院内有几株参差错落的桂花树，树皮粗糙，树干直立，夸张的枝丫斜斜地伸展，恰似蟠龙踞虎。

后院一丛修竹旁，堆叠着遗弃的石雕柱梁，花鸟的浮雕，彰显出昔日的精巧工艺与富足。一棵也如桂花树同样粗大的枇杷树，拔地参天，犹如伟男子桀骜而洒脱。喜欢枇杷金果的五月季节，更喜欢桂花飘香深秋的十月，

按说贫脊的红土地上，丹桂和枇杷树都不可能长得这般丰盛，可它偏偏长得那样粗壮，那样丰硕。

小时候，与伙伴们常去庭院玩耍，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见机关上班人，夏天打着纸扇，冬天围坐在火盆，顿生几分羡慕与向往。

（二）

我还是实现了儿时这一幼稚而傻傻的梦想。当我坐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望着这宽敞的大院，与科室的同事们围坐在火盆旁，用火钳拨弄着炭火时，却从同室禿头的汪老前辈嘴中，听到了关于这个庭院以及它主人命运的故事。

明清年间，这三面依山一面临水江南小镇，有手拿罗盘、架着金丝眼镜的长衫风水先生说：这地方刚好落在金元宝的当中央，是一处风水宝地。而这突厥的大院地方是宝中之宝，就如皇冠上的绿宝石。只可惜这东面的山太高，也太险峻，挡住了紫气，至此出不了什么大人物。

也是，在那粘结着蛛尘埃的古祠堂的木阁楼，人们翻箱倒柜地找出列祖列宗的家谱册页，只找出明朝出了三个秀才，以及两个清朝在徽州就任的知府，却再也找不出什么高官和大学究了。

到民国时倒也出过两个财主。大河的南岸称“南祠堂”，北岸叫“北祠堂”，都建有大宅院，院内搭有戏院和祠堂。南北祠堂既有生意合伙也会有争强好胜的事情，但他们逢上灾年也都开仓放粮，行善积德；丰年则请戏班子唱戏，与民同乐。

这镇上“汪”姓是大姓，小姓则是王、张、董、揭。而这北庭院的财主却是姓胡。据说，原先地主的先人祖籍在饶州(如今上饶市)，也是一贫民。只是有一年在徽商居集地的婺源给人挖鱼塘时，意外得到一钵头金元宝，以后才到这里买地买宅院，并在这里定居和创业，致此才改变了这胡姓人家贫苦的命运。

不要总认为地主都是刘文财、黄世仁式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恶霸。其实地主之所以能成为地主，那都是人中之精，人中之杰。如果没有精明的头脑，如果没有接地气的人缘和超人的魄力，他根本就挣不下这一方家业，也成就不了富甲一方、令人仰止的财主。

这俗话讲：世事沧桑，穷富不过三代。到民国年间的这北庭院却出了个混世的后主，大名叫胡振远。

财主祖上挣下不少产业，有挖不完的煤矿和石灰厂，也有夏布作坊、商铺和大片大片的田地。这公子哥却不善理财，也懒得理财。于是，干脆把家业和帐本交给结发妻子打理，自己做了闲散、风流的“甩手掌柜”。好在掌管婆娘有些理财的本事，为人处事也有些手腕，里里外外倒也妥帖。

也有不如人意的事情。后主胡振远虽是个风花雪月的情种，这辈却无后，所以不断地纳妾。纳一房，就在庭院栽一株桂花树，待庭院的边边角角栽满丹桂，也未得一男半女。地主与发妻不禁增添几分焦虑。

那年，胡振远随放木排的船夫漂游到鄱阳湖的九江镇。在码头贮木场，见一素缟白花女人跪在身盖竹帘的饿殍旁哭泣，她身边站着一个满脸泪痕、头扎草标的男孩。走近摊在地上的纸张，才知道是卖儿葬夫。

小男孩也不过三、四岁，却十分秀气，地主就动了心思：何不买下当个过继儿子呢。

待地主牵着那孩子走进船仓，忽听身后“扑通”一声，那白花素衣女人跪在他身边，悲怯地说：“恩人，求求你了。看你也是有钱人家，让我去你府上做一佣人吧！”说完跪拜不迭，又匆忙地说道：“噢，我不图工钱，只望能天天看到小儿啊。”抬头，已泪流满面。

地主哪受得起这份跪拜，忙不迭地搀扶起那女人。这近距离的凝视，地主心里“咯噔”一楞。刚才只顾那小孩却没注意这女人的面容，现在细看这女人弯弯柳叶眉，长睫毛大眼睛，皮肤白皙，身材苗条。面容虽有些憔悴，却也娇媚动人。

地主思索片刻说道：“这样吧，要不你随着我，待到家问过我婆娘，再决定吧。”说完，他眉头似乎透露出一丝的担忧。

兴许，这桩“买一得俩”划算的买卖不会那么顺畅。

回到家，没想到地主大老婆出人意外地喜欢这母子俩。当下点头应允。

当晚，两人在大厢房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大婆娘用手指戳着他脑门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鬼心事呀。这样吧，看这小娘子也长得水灵，伢崽也聪明伶俐，再说你也不年轻了，在外头别再干那些个花花草草的事啦，干脆成全你这桩秦晋之好，你明媒正娶把她娶过来做个小妾，这在祖上也有个交代。”

就这样，这宽绰的庭院又多了一株放香的丹桂。

（三）

“不会吧！”故事听到这里，我“噗嗤”一声笑了，说：“这‘卖儿葬夫’的事，觉得有些老套，我在书里曾读到过这类似的情节。”

汪前辈咽下一口茶水后，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不是说‘类似’吗，类似不是相同，你看到过类似的树叶，却不会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的吧，这大院主人的命运也是这样。”

话说，这地主自从娶过那素衣女人后，再也没到外头寻花问柳了。女人扬州人，唤作丽儿，有些文化，喜欢刺绣，又天生丽质，至此，地主甚为宠爱。俩人平常日也有话聊，出双入对，十分恩爱。最让地主与丽儿欣悦的事就数那继养的小儿。那孩子在桂枝长高、伸展中渐渐长大，几年私塾，先去武汉学堂上学，后穿上军装又上了云南陆军讲武堂。

每年的中秋节是这座庭院主人们最畅快的日子。那时节，那丹桂枝叶间，密密地开满淡黄色的小花，在阵阵微风里淡淡清甜的幽香中，大小婆姨们在各自的桂树下，张灯结彩，与地主双双绕树三周，然后燃香对月祈愿。整个庭院荡漾着醉人的笑闹声。

那年，地主送夏布去扬州，在玉器店买了一支翡翠簮送予丽儿，据说这翡翠簮是用整块翡翠制成，精雕细琢的盘龙簪首以珍珠和红宝石点缀，丽儿感激不迭。

平日里，也有妻妾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可只要大婆娘一声喝斥：“你们吃哪门子醋啊，你有能耐，有能耐你也生下一男半女来啊！”一个个便嘟囔着灰溜溜地钻进自个儿的厢房。

然而，古人说，哪座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啊。

月亮婆婆并没有佑福这庭院的主子和裙钗们。

1949年政权的更替，台湾叫“沦陷”，大陆叫“解放”。土改，在结束了多年乱世的土地上实行了一次财产再分配，这给万千村镇带来了空前的亢奋。而这种亢奋，却导致一种不理性甚至是不人道的行为。

庭院的主人被划为“地主”，判定为“敌人”。戴上白纸高帽，挂上打上大叉的胸牌，五花大绑地被揪上戏台，接受昔日曾经对他低声下气、甚至于他扶助过的穷苦人的批斗。受尽了肉身的鞭挞与人格、灵魂的摧残，而这种整人的游斗一直延续到“文革”，一直延续到他的后半生，直至伴随他的老死。这是后话。

土改中，大婆娘在游斗时，被昔年一无赖懒汉一凳子劈死。

丽儿不甘 ，半夜时分，一条素带悬挂在那棵她替身的桂花树上，片刻香消玉殒。

地主赶到庭院收尸，从丽儿发髻拨出那支他曾经别插过无数次的翡翠簪时，他仰天长吼一声：“天啊！”一口鲜血喷向天空……

（四）

庭院的故事讲到这里，汪前辈已不忍再说下去。他侧目而视大院，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唉，这人啊，真没名堂！”

那时，我听懂他说的“没名堂”是方言“没意思”之意，但并没有理解这“意思”以外蕴含的意义。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我才知道庭院主人命运的落幕。

地主胡振远被农会赶出庭院，被安置在夏布作坊库房。在漫漫长夜里地主以泪洗面，独自一人苦度自己的余生，在一个风雪寒夜，终于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待有人发现他尸首时，老人只剩下一幅骨架，他的皮肉早已被仓库里的硕鼠吞噬。

收尸人发现老人的双手放在胸口的，手中还攥着丽儿的翡翠簪。翡翠簪上的红宝石泛出无奈的光泽。

……

此时刻我无语地望着那桂花树，我似乎嗅闻到了这庭院枯黄的落叶里浓重的血腥。

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我去了外地的重点工程双河口水电站建设，在回来的休假期间，听到了一些事情。说近期这庭院，来过一行由地委统战部官方陪同的台湾人。队伍里有一老先生，缓缓地走向那株丽儿亡命的那棵丹桂，绕树三周，之后抱树而泣。

当然，这就是昔日那个头扎草标的男孩。

终于，背后有统战部官员轻轻地拍了拍老先生，又问：是否要把你母亲和养父的坟墓修缮合葬？

老先生一脸沉重，摇了摇头，说出四个字：天意弄人！

是啊，这座风风雨雨的庭院，走进走出多少芸芸众生。这其中有昔日的财主，有胭脂丽人；有飞蛾投火的贪官，有默默无声的职员；有一脸怨言的上访客，有一世怡然的平常人。他们那种冥冥之中的命运，谁能够料算，而谁，又能够逆天改命呢？

共 645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历史是不能遗忘的，不管那历史如何悲壮、凄凉、沧桑或滑稽。一座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庭院，在时过境迁的岁月里，见证了一幕幕情节，有欢乐、有悲哀、有无奈、有讽刺。人们透过这残垣断壁的古庭院，看到的是人情冷暖，社会的缩影，时代的络印，不测的命运。作者通过一个庭院故事的点点滴滴，那桂花树和几株丹桂的喃喃碎语，让读者嗅闻到这庭院枯黄的落叶里浓重的血腥。在岁月的长河里，庭院昔日的主人不堪的一生，后来的贪欲的官吏，默默的职员，喊冤的上访者，冥冥之中的命运的起起落落，荡涤、撞击人的心灵。作者文笔功力不凡，文字朴实、厚重。结构缜密。以庭院为主线，寓意却是过往云烟和人性的拷量。耐读耐品。荐阅！【：山地7 】 【江山部·精品推荐1 】

1楼文友：201 - 15: 8: 9 值得一读的文字，谢谢作者赐稿流年，遥握作者！祝你写作快乐！

回复1楼文友：201 - 21:12:14 在文友中早有山地老师的赞誉，今得握手，相见恨晚。期望得到老师的指点(尤其是文中缺陷)，直说无妨。遥握！

2楼文友：201 - 20:55:26 江山文学是一列动车，既有人气也有速度！谢谢山地老师的编审，谢谢您的编按。还望多多指导哈！祝安好。

楼文友：201 - 09:00:01 祝贺银杏树作品获得精品！加油，再来一篇！祝您写作开心！

4楼文友：201 - 12: 4:2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 逝水流年 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回复4楼文友：201 - 16:41:4 感谢[流年]为广大文学爱好人搭建的平台，相信在江山文学湛蓝的天空会闪耀着更多更亮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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