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君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新变

众所周知，天下霸唱的代表作《鬼吹灯》曾风靡华语世界，之前的作品无一不是延续着古...

很长时间以来，刘心武与《红楼梦》这个标签一直形影不离，他并不抗拒“红学家”的头...

进入新媒体时代，我们对麦克卢汉 媒介即信息 的说法有了更切身的体会。真正改变人类认知方式的是媒介自身的变化，与之相比，内容倒在其次。随着互联、手持阅读器、越来越深地进入我们的阅读生活，不仅是文学的内容变了，更是文学生产、传播、接受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从而也必然导致文学的趣味标准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首先发生在络文学领域。从媒介革命的角度出发，我们需要对络文学做一个更狭窄的定义。严格来说，络文学并不是指一切在络发表的文学，而是在络中生产的文学，也就是说，络不是一个发表平台，而是一个生产空间。在这里， 络性 是至关重要的。在 络性 的生产过程中，粉丝的欲望占据最核心的位置。站经营很大程度上利用了 粉丝经济 ，有人称之为 有爱的经济学 。粉丝既是 过度的消费者 ，又是积极的意义生产者。他们不仅是作者的衣食父母，也是智囊团和亲友团，和作者形成一个 情感共同体 。每一部热门的络小说在它连载一两年或更长的时间里，都会有大量的铁杆粉丝日夜跟随。他们的指手划脚时时考验着作家的智力和定力，也给予其及时的启迪刺激。络作家之所以能够长期保持如此 非人 的更新速度，不仅是迫于压力，也是因为很多时候处于 的创作状态。而相比起金庸时代的报刊连载，上的交流空间更像古代的说书场。一部吸引了众多精英粉跟帖的小说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作者像是总执笔人。如果我们想想各民族的史诗、中国的 说部 ，乃至莎士比亚戏剧的生产方式，这未必不是印刷时代之前更古老的艺术生产形式的螺旋式上升。

从 络性 的角度，我们才能理解络文学的一些特点。

比如，为什么络小说的篇幅这么长？目前大多数文都有几百万字(目前，起点中文超过千万字的文有6部)，连载时间在两年左右。这首先当然是利益驱动(起点中文等实行的VIP收费阅读制度一般规定前20万字免费，以后按千字收费，站、作家分成。单本连载总字数基本上都要达到 00万字左右才比较划算)，但毕竟这是写手和读者之间自愿达成的契约，本质上满足的是消费者的需求。对于大多数粉丝读者来说，在万千文中，找到一部情投意合的并不容易，需要一定的前期投入(比如，需要进入故事设定、熟悉人物关系，等等)。20万字的免费阅读实际上就是让读者进行选择，一旦花钱订阅，就像开启一段婚姻，只要质量还行，就希望它尽量的长。而且，在阅读过程中，作者、粉丝之间的互动越来越频繁，日久生情，习惯成自然。自从《福尔摩斯》问世以来，广受欢迎的通俗文艺作品都是欲罢不能，如日本动漫《海贼王》已经连载十几年，凝聚两代粉丝，结束已经是一种痛苦。不过，篇幅长其实也不是无限度的。优秀的作品并不是靠注水拉长，而是把故事的各条线索、众多人物的面相都充分打开。目前文的平均长度是金庸小说、《红楼梦》等传统长篇的几倍，但如果把这些经典长篇中的皱褶全部打开，也可以扩充到几百万字。络技术突破了纸版的限制，使作者可以充分地表达，使读者获得充分满足。在络阅读中，留白是会挨骂的。读者希望作者挖尽量多、尽量大的 坑 ，然后一一填满，不能留一点遗憾。而跟 超长篇 相应的是 轻阅读 ，类型小说有大量的成规惯例，有经验的读者只会扑捉最新最爽的部分。通常一次三四千字的更新，只需要几分钟就 刷 完，并不是一种负担，却是一种陪伴。

这也就是解释了为什么络作家必须每日更新，并且最好一日数更。对于大多数 上瘾 的粉丝读者而言， 每日历险 是一种日常生活， 爽 是一种 刚性需求 ， 断更 相当于 断粉儿 。所以，他们宁肯容忍 注水 ，不能容忍 断更 。 断更就掉粉儿 是络文学的市场法则， 推荐票 月票 等读者奖励制度也刺激作者 勤更 。络作家基本都以职业作家自命，认同按时更新是一种职业道德，即使是白金级的 大神 ， 断更 前也需要向读者 请假 ，求 月票 时也往往更强调自己的勤奋而不是写作质量。这就需要他们在 开书 前就基本完成全书框架构思，做好细纲；在写作过程中调控好节奏(如适当存稿、将情节爆发期和更新爆发期调节一致，以争夺 年度月票总冠军 等各种奖励和荣誉)。持续更新的写作模式对于写手无论在智力、体力还是心理上都构成严峻的挑战，可以说目前的络写作是一种高风险的青春职业。从另一角度说，职业化写作模式的有效运转也使新生的络文学迅速在全国培养起一支数以百万计的写作大军，极大刺激了作者的写作潜力，很多 大神 正是在这种残酷的竞争机制中快速成长起来。

以粉丝为中心的络写作彻底颠覆了传统意义上作家和读者的关系，作家不再是被膜拜者，而提供分享者，商业写作者更是服务者。络作家境界的高下其实取决于其影响的粉丝群体，可以说，有几流读者就有几流作者。当然，这也是相辅相成的，一旦有金庸这样的大师出现，全民文学素质都会得到普遍提高。

从络文学的生产机制出发，我们无法再用印刷时代的文学标准对其评价，必须建立起一套新的评论体系和评论话语。比如，对于络文学而言，文学性更多地体现在故事设定、情节架构、矛盾冲突、人物塑造上，而非体现在寓意象征性、叙述技巧等方面；语言更重视对话的机锋，幽默的重要性上升，一般来说，只要对话漂亮，描写性的文字只要够表意就行，比较能容忍俗套和煽情，言简意赅、惜墨如金等传统标准在此处基本上不适用。相对于 纯文学 艺术至上的标准，络文学的核心价值是 爽 ，优秀的络作家虽然也追求主题深刻、文化丰厚、意境高远，但这一切必须建立在 爽 的基础上，也就是对快感机制的尊重。在文的世界里， 好看 是最大的道德，在此基础上才谈的上 好书 (南派三叔在2012年创办《超好看》杂志的时候，曾提出一个极端的说法： 不以好看为目的的小说就是耍流氓 )。络文学是一个巨大的欲望空间，也是一套 全民疗伤机制 。从研究者的角度说，络文学不仅是文学研究的对象，更是文化研究的对象。追踪络文学的潮流新变，可以触摸到国民的精神脉搏和心理趋向。如果我们要建设具有价值观 引导性 的 主流文学 ，也需要从研究络文学的快感机制入手，摸索寓教于乐的新途径。

以上谈的是目前以起点中文为主的络商业写作模式。络文学并非铁板一块，相反，由于络传播的低成本使得络文学具备明显的分众特征：口味分化市场细分，哪怕很小众的需求，只要达到足够的规模就会有相应的生产。比如，以上谈到的超长篇和持续更新都不是通则， 红袖添香 站的免费试读部分就比较少，大约为五万字左右，其作品总篇幅也相对较短，大约在五十万字左右。晋江文学城的文也较短，并且有 不催更 的文化。这些站的文学趣味还比较接近传统，有 文青 气息。不过， 文青 气最浓的还属豆瓣。特别是2011年底推出的 豆瓣阅读 ，以文学期刊的方式发表诸多中短篇小说，其中包括农村题材的小说(如2012年且东的《香蕉林密室》《断魂》，201 年赵志明的中短篇小说集《I am Z》)，从而实践了 纯文学的络移民 。相对于传统的文学期刊， 豆瓣阅读 最大的突破就在于打破了 圈子化 ，以 自出版 的形式，借助7000万的豆瓣用户，搭建起一个平台，使 纯文学 的作者和读者能够 互相找到 ，发生密切的互动关系。虽然在文学理念上 豆瓣阅读 与 纯文学 有血脉亲缘，但在运营理念上则绝不是 背对读者 ，而是以豆瓣用户为核心。此外， 豆瓣阅读 和许多相关站一样，采取了作者与读者直接互动的模式，作者可以随时看到读者的反馈与评价，而读者亦可以与作者进行交流， 豆瓣阅读 几乎所有作者都有属于自己的账号及 小站 ，这实质是将SNS(即社交站)的功能与文学平台合二为一。

除 豆瓣阅读 外，微博中的 长微博 工具、公共号都为作家个人发表小说提供了可能。如起点的一个大神级作家跳舞就用长微博连载了一个中短篇系列 南京奇葩 ，有点类似冯骥才的《俗世奇人》。很多南京地区的民也参与了这一系列的创作。这一类作品在微博上不在少数，比段子长，比短篇短，大多以奇谈为主。新浪微博自2010年起连续举办了三届 微小说 大赛，要求参赛者在140字之内写一篇小说。大赛开始之初引起广泛关注，有人认为可能产生一种新的 微文学 。不过据业内人士说，目前的三届大赛的 微小说 基本是段子，还谈不上形成什么新的文学类型。以后如果有一种更成熟的 微文学 产生，很可能是一种充分市场化的 轻文学 。

除了文学站以外，2011年以来流行的各种 微博体 也在冲击着人们的阅读视野。从 凡客体 到 咆哮体 ，从 忍够体 到 眼中体 ，从 肘子体 到 甄嬛体 形形 ，层出不穷。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考察，这些 微博流行体 基本上都可以归纳为一种 框填 式的文本生成机制，由一条具备流行潜能的 源文本 衍生出大量 仿文 。它最大的文学功用不在创作本身的价值，而是以一种 低门槛 游戏的方式使 全民写作 成为可能，从而在一个影像主导的时代，使国民保持着对汉语的敏感性。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上，每一次媒介的革命都会对人们的审美心理造成巨大的冲击。面临媒介的千年之变，我们对文学不能固执于任何一种本质主义的理解。文学未必绑定于某种体裁，也未必绑定于某种介质。但千变万化中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或许我们可以说，爱在哪里，文学就在哪里。

邵燕君，女，1968年生，中直代表团代表，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代表作品有专著《倾斜的文学场 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新世纪文学脉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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