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死时

文章来源:吴江文学网  |  2020-02-15

七哥死时,才满二十二岁。他的死无疑对三个人打击最大,一个是五爷,一个是四奶,再一个是七嫂。
五爷是钱家窝棚开疆拓土之人,当年他挑着担子下关东,在一片荒野上建立了钱家窝棚,之后又把三爷、四爷全家都接了来。从那时起,钱家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如今已繁衍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可以说,五爷是这棵大树的根,钱家所有子孙,都是大树上的枝叶,折了哪根枝,掉了哪片叶,五爷都心疼,所以得到七叔死的信儿,他一连几天连酒盅都没摸。四奶呢?她是七哥的亲奶奶。十年前那场窝子病,把五奶、三爷、四爷、七哥爹娘的命都夺了去,此后,一直是四奶和七哥相依为命,七哥自然是四奶的命根子。七哥这边抬下炕,四奶那边倒在炕上,差点跟了他去。七嫂呢?这个苦命的女人,二十出头就活生生守了寡,七哥走,她的魂仿佛也被带走了。她不哭不叫,不吃不喝,就坐在炕上两眼直瞪瞪盯着窗户格子发呆。后来有人劝她:“你就是不顾自己,还不看看四老太太?四老太太往后还指着你呢。”七嫂这才接过那个人手里的碗,喝几口米汤,下了地。
七哥一没,四奶自然搬过来和七嫂一起住了。一来是七嫂自己挺不起房,二来是四奶身边也得有人,经七哥这事一打击,她原本溜直的身板,一下子佝偻了,耳朵也有些背了。本来,七哥和七嫂成亲的时候,他俩就打算和四奶在一起过,可是四奶是个吃斋念佛之人,喜欢清静,就让他俩把婚结在了村西头七哥爹娘留下的那两间老土房里,如今,七嫂成了寡妇,四奶眼看也不硬实,就只得她俩在一起互相照顾了。
五爷心情稍好一点儿,就开始张罗大事,他要在七哥同族兄弟的男孩里找一个合适的过继给他。七哥结婚不到一年得了痨病,没留下子嗣,他不能让七哥这脉断了。
他这么做还出于另外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寡妇年轻不定性,得有个孩子拴住心。
五爷派人把七哥的侄儿们一个不落地召集来,从大到小齐刷刷排成一溜,由他过目,审度半天他摇摇头,挥手让孩子们散去。又让人找来四奶,跟她说这些孩子最小的都能跑能颠了,都记事了,过继去恐怕不合炉。他让四奶在年轻媳妇里看看,看哪些媳妇正怀着,等生出男孩挑个好胳膊好腿的,一舍奶,就给老七家的抱过去。
四奶从五爷那回来,就把这事跟七嫂说了,七嫂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心里仿佛一下子亮堂了不少。有个儿子,她后半辈子就有了依靠,也就不愁将来没有个养老送终,给她和老七上坟添土的人了。她又一次打心眼里感激五爷的大恩大德。三年前,她和爹从河北老家逃荒到这里,爹病死在路上,走投无路的她在路边一棵树上上了吊,要不是五爷带着伙计赶车路过,把她救下来,又把她带回钱家安顿下来,她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现在五爷又为她无后的事出头、做主,五爷的恩德,她觉得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她暗地发誓一定要像钱家老少辈子所有媳妇一样,生是钱家人,死是钱家鬼,决不让五爷有半点失望。
晚饭她给四奶做的疙瘩汤,她特意多做些,给五爷盛去了一盔子,以往她和老七吃点差样的,也从来不落四奶和五爷,一准给他俩各带出一碗,今天她给五爷换成了盔子。
过继孩子的喜事,无形中冲淡了七嫂的丧夫之痛,她阴郁的脸上,有了几丝阳光。她目前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怀着孩子的妯娌身上,她有事没事往她们那跑几趟,给这个送几个柿子,给那个揣一把青杏,她甚至比她们自己都盼着生儿子。一听说哪个想吃酸的她的心就激动得砰砰直跳,仿佛看到“儿子”已经在她们肚皮后向自己张着两只小手。
闲着没事的时候,她找出一些碎花布给孩子做小鞋,做了一双又一双,一双比一双大点,想着儿子穿着她做的这些小鞋蹦蹦跳跳一路长大,她的脸上就笼上一层幸福的光辉。
心里有了盼头,人也就添了精神。七哥刚去那几天,七嫂头不梳,脸不洗,弄得象个疯子,现在,她又把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了。她本来长得就周正,稍一梳洗再配上一身素孝,显得格外清秀,谁见了都不觉要多看两眼。
编筐织篓的时节,七嫂想起一件事儿,那就是该给未来的儿子编个摇篮。于是,某天,七嫂就拎了两升粮食去了住在村边儿的跑腿子柳罐匠子老林家,求他给做活。
从林家出来时,七嫂碰上了在外面溜达的五爷,五爷盯了她一眼,使劲咳嗽两声,她忙跑过去一边帮五爷捶背一边问五爷怎么了,五爷没搭理她。晚饭时她端着一碗鸡蛋羹给五爷送去,五爷的脸也是阴沉沉的,并且从这天开始,她时常看到五爷在她家房前屋后转悠,还不时响亮地咳嗽几声。七嫂不傻,她明白五爷误会她了。以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老七的事儿,所以对她不放心了。她想和五爷解释一下,五爷却不给她机会,她一要跟他搭讪,他就把脸扭到旁边。
七嫂的心实在别憋屈得不行了,就把这事跟四奶说了,四奶慈祥地拉着她的手说:“孩子,五爷是个有正事的人,他这样,是为你好啊,你没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吗?他是怕你年轻不定性,出个什么闪失把自己给毁了啊。你看到家祠跟前儿那些竖桩桩的贞洁牌坊了吧?全屯女人,哪个不想得一块啊?钱家立窝棚三十年,寡妇没有一个改嫁、出格的,为了啥?还不都是为了它?你们这辈子里老七走得最早,人都说先走为大,你守好了,到那一天你就能得你们这辈子媳妇的头牌。牌坊高高吆吆一立,你姓陈是吧?钱陈氏的名号金豁豁一亮,啧啧,女人啊,这辈子不就足了吗?”
七嫂点头。
四奶又说:“自个的铃铛还得自个解,自要你往后规规矩矩做出个样来,五爷那也就没啥好多心的了。你记着,日久见人心!”
跟四奶唠完了,七婶心里像开了一扇窗,她也意识到是自己啥事想得不够周全。此后她谨尊四奶的教诲,没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跟外姓男人接触。
麦子抽穗的时候,六嫂,九嫂相继生了,都是闺女,七嫂这回把希望明确寄托在过两、三个月也要生了的十一嫂身上。四奶在佛前烧香的时候,她也每每跟着磕个头,祈求佛爷保佑老十一家生个儿子。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十一嫂肯定生个儿子。所以越是临近产期,七嫂就越兴奋。她似乎看到那温暖、照亮她未来生命的小太阳正从地平线下冉冉升起,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
就在七嫂满怀欣喜翘首企盼的日子里,钱家窝棚发生了几十年未遇的大旱――两个半月滴雨未下。屯子四周的庄稼一片接一片枯黄了。屯西麻河的水也瘦成一根细细的带子。杀了十多只猪羊设坛求雨也不管用。有时眼瞅着一大片云彩来了,在头顶上打个转,又飘飘悠悠地走了。有时四面起乌云,天眼看要阴合了,却又在钱家窝棚头上留一条缝,四面八方都下雨,就他们这儿不下。五爷急火攻心,铁塔似的身子骨一下子被撂倒在炕上。躺在炕上,他指使伙计老何去请风水先生,看看到底哪里犯了毛病。
风水先生请来了,站在屯子北面高地上下瞭望一会,又沿屯西麻河巡视一番。回到五爷的房里,他郁郁地叹口气,五爷忙问看出啥来了?他不紧不慢话里有话地说:“是老爷教化得太好了。”五爷不解其意问这话怎讲,先生说:“我方才巡察所见,麻之水虽快干涸,却清澈见底,纤尘不染,连个鱼星儿也没有。满屯子烟囱飘出的炊烟寡淡若无,丝毫不污天空,这不是吉相啊,过于洁净了。老爷您教化有方,不过万物都讲阴阳平衡,孤阴不生,独阳不活,水至清则无鱼,过犹不及呀。”
五爷仍困惑地望着他。先生凑近他耳朵小声说:“您老没听过‘没有王八不立屯吗?’”五爷吃惊地问:“有这说道?”先生认真地点头。五爷说:“麻河上下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玩意。”先生眯起眼睛连连摇头,又趴在五爷耳朵上嘀咕一阵。五爷听了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但他又立刻皱起眉头问:“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可也过得挺顺溜的呢?”先生问:“立窝棚多少年了?”五爷说:“整三十年。”先生又轻笑一下说:“东南二十里的常家岗子,康熙爷时候就有了,西北十里的胡家围子,乾龙爷登基前也有了,钱家窝棚区区三十年,弹指之间阳寿将尽,岂不算‘夭亡’”?五爷想想又“喔”了一声。
风水先生把病根找到了,五爷却倒添了病,他黑天白天头疼,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嘴上起了一圈大泡,脑门上时刻薅着拔火罐儿。每顿只能强喝半碗稀饭。几天下来,眼睛就瘦得掉了井,额头上的皱纹也密实了许多。找先生抓了好几付药吃了病也丝毫不见好转,反倒越来越重。头疼又转成了心口上赌疼。
“五爷不好,得准备寿木”。全屯子人听到这个信儿,都慌了,旱灾当头,五爷这个主心骨又要倒,这在他们心里简直是雪上加霜。
七嫂这时也顾不上“儿子”的事儿了,每天不是往五爷那跑,给他弄些可口的汤水送去,就是和四奶一起在佛前烧香,为五爷祈祷求寿。
五爷的病逐步加重,精神也越发委靡,准来看他他也不睁眼睛,只有听到七嫂的声音,他才慢慢抬起眼皮瞅她两眼,大家说这是七嫂太贤良孝顺,五爷看着她入眼。七嫂听这话心里颇欣慰。她想四奶说的话可真对,只要自己处处规规矩矩,不愁五爷对她的看法不转变过来。
十一嫂生了,果真是个大胖小子,四奶接的产。七嫂得了信,一溜烟去了老十一家,把攒了半夏天的一筐鸡蛋全拎了去。看着十一嫂怀里那个粉嫩的小肉滚儿,她恨不能抢过来啃两口。
五爷也乐,得了喜信病立时好了一半,坐起来喝了一大碗粥,吃了半拉咸鸭蛋。他传话叫四奶住在那帮着照看孩子到满月,白天黑夜别离地方,不能让孩子出半点差错,他说四奶年岁大,摆弄孩子比谁都在行。
十一嫂生产的第二天,给五爷攢寿木的木匠找来了。是五爷贴身伙计老何去找的。五爷两个儿子,老大愚钝,做事不打五爷心上来。老二生下来就有病,一只胳膊一条腿掰不开摄子。老何办事细心,人又可靠,所以一切大事小情,五爷都交给他去办。
老何安排木匠住在四奶那间空房子里,做活、吃饭在七嫂家,他说七嫂轻手利脚,有功夫烧水做饭。他又送来些米面、豆油、粉条子,嘱咐七嫂好生伺候木匠,好让他把活做得上心点。七嫂哪敢怠慢,一天三顿三碟俩碗地伺候着木匠。渴了端水,热了送手巾,她只是不和他的搭讪,保持着一个足够的距离。木匠浓眉大眼厚嘴唇,一瞅就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他也是整天埋头干活,闲话一句不说。
孩子出生第三天,五爷让老何用手推车推着他到村西南的家祠去给祖宗上香,向祖宗报喜。每当钱家这棵大树添了新叶,五爷都要到祖宗牌位前上柱香,这回,他还破例在七哥的牌位前了上了柱香。
从家祠回来,五爷的病又反弹了,不吃不喝,紧闭双目直挺挺躺在炕上大口喘。大家都很有害怕,老何赶忙去催木匠连夜赶活,说怕五爷一旦不吉再不赶趟。木匠于是加班加点,一直干到天黑看不着了才收工回四奶房里休息。
越有事越添乱。四奶的房子在一天早晨突然起了火,等人发现已经快落架了,幸好四奶有用的东西早都搬到七嫂那去了。有人猜测说准是木匠抽完烟走了,把火星子留在了屋里。木匠好顿磨不开,他心里嘀咕,那烟锅子明明磕在炕下灶坑里去了,火星子咋就迸出来了呢?他后悔不该抽那袋烟。好在钱家人宽厚,谁也没责怪他。不过他没地方住了,他说要找个马棚将就睡,老何说那哪能行呢,你万一着凉生病耽误了活计不说,我们还得给你抓药。他让他在七嫂的外屋地下搭个板铺将就一下,说这样省得往别处跑,还能多挤出点做活功夫。木匠就只得在七嫂外屋地上搭了个板铺。
木匠睡在外屋,这可给七嫂添了堵。她倒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她知道既然五爷对她这么放心,全屯子谁都没有对她不放心的道理。她只是觉得孤男寡女住在一所屋子里太不方便。晚上,她得把里屋门插牢,她担心木匠半夜睡毛愣了钻进她的屋里。夜里起夜更不方便,尿盆子原来放在外屋,这回得拿到里屋,味熏人不说,小解的时候还得屏息提气,生怕发出什么尴尬的动静。最为闹心的,是木匠打呼噜,那呼噜声门一点也隔不住。大概是男人打呼噜的声音都一样吧,好几次,七嫂夜里睡糊涂了,以为七哥还在身边,胳膊腿搭过去,却搭个空,她一惊,醒了,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外屋的呼噜声越大,她就越像睡在热锅上,没办法,只好用被子蒙上头,早晨起来枕头能攥出水,一半是汗,一半是泪。这样几宿下来,她就脸色苍白,眼眶发黑,白天还不敢瞅木匠,一瞅心里就感到像做贼似的。
乘去老十一家看孩子的机会,七嫂想求四奶跟五爷说说,给木匠换个住的地方,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去,她觉得五爷都病成那样了,这个火候她还去唧唧这事岂不是不懂事?无奈她只好忍着,心里恨不得木匠一时把活干完早点离开。
天继续旱,五爷的病情也继续恶化。吃饭得拿勺子往嘴喂了,谁说什么他都迷迷瞪瞪没反应。只有外面一传进什么轰隆声的时候,他才一瞬间清醒,栽愣着耳朵问:“是不是打雷?”
几天后的下午,寿木终于完工了,木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背上,去五爷那结帐了。
七嫂这回长长出了口气。这晚她给自己简单弄口晚饭吃完,就早早上炕躺下了,这些天她天天睡不好,太乏了。今天她把尿盆放回了外屋,门也不用闩了,钱家窝棚是个夜不闭户的地方,平时谁家睡觉也不闩门。

共 7264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万物都讲阴阳平衡,孤阴不生,独阳不活,水至清则无鱼,过犹不及。看了这篇小说,你会更清楚什么叫伪君子。小说文笔生动流畅,人物形象鲜明,呼之欲出。【编辑:上官竹】
1 楼 文友: 2012-01-04 21:17:27 小说深刻地揭露的丑恶的人性,读后发人深省。 联系QQ:1071086492
回复1 楼 文友: 2012-01-25 14:49:29 谢谢品读
回复1 楼 文友: 2012-01-25 14:50:05 上官老师节日快乐!
2 楼 文友: 2012-01-22 12:45:54 除夕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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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创佳作 写手、长篇小说编辑。qq750 67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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